卷五:北阴酆都
第二十九章回信
冥界。
北阴酆都,葬生川中。
看到“逸川亲启”这四个字,殷逸川立刻明白,这是秦方泽的回信。
入狱之前,他曾冥丹失效而担心同样服食冥丹的秦方泽,叫扁舟子代笔写了一封短信寄给秦方泽,询问他冥丹效用仍在否。
之后殷逸川虽一直惦记着那封信,却从未想过竟然会在葬生川中收到回信。记起苍绯曾提过,鱼传尺素这种方式,只要有天水即可传递。看来这葬生川下千丈虽人难以抵达,但却不妨碍双鲤传递书信,当真万幸。
将那封信贴身收好,殷逸川游弋在水中,迅速捉了十来条白鱼,用水草穿成串儿,又拔了一捆子水草,这才重新游回到锁魂牢洞窟中。
趁着符咒还未失效,用法力烘干衣服,架起火堆,把带回来的水草烘干,铺陈在洞窟之中,算是有了个干爽保暖的住处。再将几条鱼架在火上炙烤,总归有了饱腹之物。
等一切置办妥当,差不多一个时辰也过去了,那符咒失了效,接下来几天的温饱也有了着落。
坐在枯草之上,殷逸川迫不及待地拿出秦方泽的回信,小心翼翼地打开,读了起来。
小小的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是秦方泽不甚工整的字迹。
殷逸川曾是秦方泽的书童,从年少起,几乎日日看他这样写字,那时自己还头痛如何教方泽写工整些。而此时,这些不甚漂亮的字,却比什么都来的温暖。
“逸川吾友。
“终于等到你的来信,欣喜过望。
“可来信却并非你的字迹,看那潦草的样子也不像是蔚执风的风格,是你们在那边又交到新朋友吗?冥丹这样的事,你应该不会轻易告诉给外人。不过我不担心,你从来都是谨慎小心的性格,你交朋友一定是慎之又慎,所以他也一定是可信任之人吧。
“我的冥丹还在起着效用,身体没什么不好的反应,可为何你会突然写那样一封信问我?难道是你的冥丹时效到了吗?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不过蔚执风在你身边,他应该马上就给你服用新的了吧。你不用在意我,收到你的来信之后,我立刻去找了苍姑娘,她说可以想办法帮我弄到新的冥丹。你可千万不要因为担心我就让蔚执风回来啊,他在你那边可是帮你保命的,你可千万不能一时冲动!”
读到这里,殷逸川不禁松了口气,看来秦方泽现的冥丹没事。自己那封信算是给他提了个醒,他总算可以放心了。
殷逸川转念一想,那自己的冥丹很可能是提前失效了。不知原因是否与蔚执风的离开有关,这答案自己恐怕永远没办法知道了。
殷逸川继续对着信读下去:
“既然写信了,便和你多说一些。
“你临行前拜托那件事,抱歉我还没有办成。想了一些办法,但始终没有结果。所有能查的都查了,看来并不在纸面能查到的地方,我会再想别的办法。”
这一段秦方泽写得无比含糊,但殷逸川明白,他说的是自己临走之前拜托他寻找自己生母的事。秦方泽在信里不敢明说,是怕这封信会南阴皇氏的人拦截。看来他已翻遍了宫中能够查到浮壁的户籍档案,既然这样都没有结果,那么母亲恐怕并不在文档记录中。只能等这一切结束,自己回浮壁挨家挨户地寻了。
当然,前提是自己还有命回去。
“我这边一切都好,你尽可放心。
“桑迟和烛溪都没有为难我,我虽是个人质,他们倒是对我一直礼敬有加。我平日里几乎见不着桑迟,或者说,见不着几次清醒的他。烛溪有时来找我聊天说话。
“闲暇时候,我会去找苍姑娘跟他哥聊聊鬼门关的事,他们那个不苟言笑的侍卫嵬名靖会时不时教我两招。你别看他那一张没表情的木头脸,教起人来还挺严格,我没少因为偷懒挨罚。不过这样也好,我一直后悔在寒川不曾好好跟着孔真人学本事,没能保护好你。现在刚好有好的师父,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让道行精进一些。
“还有就是闻灵竹那丫头,比以前更疯了,我都快受不了她了,一天到晚缠着我,像跟屁虫一样,甩都甩不掉。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把她从月沉江捡回来。好吧好吧,我承认其实是她救的咱们的命。”
读到此处,殷逸川忍俊不禁,他眼前几乎能浮现出秦方泽写这句话时无奈的神情。
也许是太久太久没有见到一个人,他的一颦一笑都被刻印在你的脑海当中,只要一闭上眼,他就出现在你的面前。
“逸川,你那边怎么样?桑迟和烛溪交代的那几样事都进展如何了?你那么聪明,应该很顺利吧?因为鬼门关被占,如今酆都消息不那么容易传来了。我们只听说你已经到了酆都,但具体谈的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方便的话,你写封回信来,说一下你的近况吧,我们所有人都很担心你。”
殷逸川无声地叹口气,仰头看看周遭漆黑的洞窟,如今这般境况,要他如何写信回去?
此时,信已经读到了结尾:
“最近,我这边也发生了一些事,不方便在信里直说。如若事成,你在酆都也会知道的。
“愿你在那边一切安好。
“方泽。”
反复看着信上最后几句话,殷逸川不禁有几分疑惑。秦方泽不能在信中说的到底是什么事?他一直担心秦方泽爱见义勇为、打抱不平的个性,会让他卷入一些不自知的麻烦当中。他此时毕竟身处权谋斗争的中心,若中了谁的奸计,自己又不在他身边,怕秦方泽一个人无法脱困。
秦方泽若是肯找苍绯或者闻灵竹商量还好,殷逸川就怕他起了逞英雄的念想,一股脑地热血起来,怕是会有麻烦了。
可自己如今人在千里之外,又被困锁在牢狱之中,要如何提醒或帮助他?
思前想后,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现在只能尽快结束酆都这边的事,尽早赶回浮壁,以防秦方泽卷入什么□□烦当中。
这么想着,殷逸川将那张尺素小心翼翼地卷起来,贴身收好。
如今萍生被夺,他身上留有的念想,一是母亲留下来的发带,二便是秦方泽的回信了。对于他而言,亲情与友情,此二者是仅剩的温暖源泉,是他走下去的动力。
若还有什么别的,便是那个在他脑海中,抹灭不去的、时时刻刻浮现其中的,那一袭青衣神君。
将烤熟的鱼吃下去饱肚,殷逸川躺在自己铺陈的干草堆上,忍不住将怀里那封信拿出来,又反反复复读了几遍,小心摩挲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嘴角忍不住翘起。
疲倦渐渐袭来,自从进入锁魂牢后,殷逸川第一次陷入深沉无梦的酣睡。
接下来的几天,殷逸川要么是在洞窟中修冥,恢复身体的伤;要么是到附近走走,想碰碰运气试试再见一次魏老头,问一些关于酆都六宫的旧事。
然而他所见到的,只有几个零星的犯人。而他们,已经不能用犯“人”来称呼了。
他们一个个皆是身体残缺、五官模糊、且神识不清,即便殷逸川大声问他们话,也无法回答,只是瘫在那里,等着一日日腐烂发臭,几乎与行尸走肉没有差别。
也许魏老头最多的洒扫对象,便是这些犯人吧。
看到他们,殷逸川不禁想到,若自己逃不过这一劫,也是这般归宿吧。
洞窟中的时间是模糊的,只有黑夜与更深的黑夜。
殷逸川时常想起蔚执风曾提及的三清天永昼,记得当时自己还曾为他惋惜,如今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自己竟堕入了永夜之中。
不知过了多少日,殷逸川上一次捕的白鱼已尽数吃完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锁魂牢呆了多久,似乎薄照、廉柔或是整个酆都,都已经把他给遗忘了。
殷逸川知道扁舟子若不来,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只希望他没有遭遇什么祸事便好。
饥饿难耐,殷逸川无法,只能贴上第二纸符咒,准备再次去捕食。
这一次,为了能够多带一些鱼回来,他特意用水草编了一个鱼篓。幸而自己年少时没少被舅妈陈秋翠压榨,手工活儿还会一些。
再次跨过水幕,进入葬生川河底。这时殷逸川的身体已恢复了大半,甚至因为修冥,道行还比之前精进了一些。他试着多游了一会儿,向更深处的河底游去。
深处的葬生川阳光照不进来,几乎黑到伸手不见五指,殷逸川只得靠鱼儿游动的声音来摸索。他游到一半,想打退堂鼓,但却感觉到身边的鱼儿越来越多。只在黑暗中试着瞎摸瞎抓,竟也捞了不少鱼。
直到感觉鱼篓已经沉甸甸的,殷逸川决定返程游回去,却在转身的一瞬,手不知碰触到了什么东西。
手的触感滑腻腻的,像是鱼,却又没有鱼鳞的质感。
会是什么别的水生动物吗?
殷逸川小心翼翼地试着往下摸了摸,却越来越发现奇怪。
这滑腻的质感,不像是水生动物,反倒像是……
人的皮肤。
殷逸川立时惊出一身冷汗,脑后发麻,迅速缩回手来。
真的是人吗?
如果是的话,难道是死在河底的尸体吗?
难不成……月沉江的那些水鬼不只是浮壁亡魂吗?
稳了稳心神,殷逸川下决心要确定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再次碰触到那滑腻的感觉,并缓缓地将手上下移动。
这一次他确定了,自己所摸到的,真的是一个人,而且还似乎是一名身穿铠甲的战士。
是曾经酆都的兵将,沉在葬生川的尸体吗?
然而在触摸中,殷逸川却发现,这名战士却并不是躺在水底,而是站立在那里,笔直笔直的。皮肤虽然因在水中浸泡而冰凉肿胀,但却一点都不柔软,反而坚实有力,一点都不像尸体该有的样子。
而像是……
……一个活人,站在他面前。
殷逸川再次收回手,这一次他没办法稳下心神,面前的这个战士太诡异了,他必须要亲眼看一看。
殷逸川的控火术练得还不够,不能像蔚执风那样在水中炼化出一团长久燃烧的三昧真火来,但他对于基本的心法口诀还是知晓的。默念口诀,十指指尖相触,缓缓地在掌心相对处,浮现出一小团如烛火般大小的光亮。
然而,那火光只亮了一瞬间便熄灭了。
但只在那一瞬间,火光所照亮的小小的范围中,殷逸川双眼看到的一切,让他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那名身着铠甲的战士,确实直立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头低垂,双目紧闭。仿佛睡着了一样。头发如水草一般漂浮在水中,皮肤因长久的浸泡而肿胀发白,呈现出一种病态如鬼魅般的凄惨。
但关键是,在他面前的,并不止这一个兵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