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归去来
第十一章涅槃
冥界。
北阴酆都六宫,宗灵宫。
“请陛下交出北阴天子之位,我主可答应放陛下一条生路。”
孟极在侧,烛溪悠然开口。
“你说什么?要我交出天子之位?哈哈哈……”魁昂先是一惊,继而仰头疯癫大笑:“看来桑迟觊觎我这个位子,想要来酆都做鬼帝了。”
“北阴天子由谁继任,就不劳烦陛下费心了。”烛溪神色淡然道:“只是这五阴冥界需要一位得人心、可安民的英明君主,恐怕陛下早已无力胜任,不如交给有德者居之。
“笑话!就凭你空口白牙这么两句话,就要朕的天子之位?!”魁昂瞬间变脸,面色狰狞着冷笑:“桑迟就算派人来逼宫,也不至于如此草率吧?”
“我主并无意伤害陛下,臣奉命带上古神兽孟极来酆都,只为终止五阴之乱。”烛溪道:“至于这过程是草率还是隆重,重要吗?陛下只需二者择其一,是要这天子之位,还是要……活命。”
这一句话音落,现场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隐隐硝烟之气。
那神兽孟极甚是通灵,似乎也嗅出了现场气氛的变化,碧色的杏眼大睁,嘴角微张,对着魁昂露出一双尖利的獠牙,发出一记低吼。
“好,那朕现在就告诉你答案,你回去禀告桑迟。”魁昂开口,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味道:“你大可以让那畜生从朕的尸身上踩过去。朕的北阴天子位,绝不会拱手相让!”
看着魁昂几乎疯狂的神色,烛溪重重地叹口气,转头看向殷逸川。
殷逸川低下头,思索片刻,再次抬起头,高喊道:“四殿下!”
听到这一声,所有人为之一愣,全部转头看向魁颂。
无视他人的目光,殷逸川与魁颂隔着大半个宫宇,高声喊道:“殿下不去劝劝你的父亲吗?”
“殷兄是高看我了。”魁颂自嘲地笑道:“我连劝他不杀酆都良臣都做不到,又怎么劝他放弃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对于我父亲而言,天子之位可比性命还重要。他就算死,也要死在这个位子上。”
魁昂转过头,怒瞪着魁颂,如果不是此时众人在侧,他怕是早已持剑过去斩了自己的亲儿子。
殷逸川无奈一笑,继而问道:“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想……”魁颂转头看看自己的父亲,深吸一口气,道:“南阴君上若愿承诺不杀酆都百姓,我可生擒父皇,交与浮壁。”
“你说什么?!”魁昂惊怒道。
魁颂苦涩一笑:“父皇,这是保全酆都百姓的最好方法。父皇既然不肯,儿子以此为国尽忠了。”
“逆子!!!”魁昂终于忍无可忍,劲直抄起佩剑,朝魁颂砍过去。
见状,蔚执风立即度尘出鞘,正欲上前阻挡魁昂,却突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了视线,动作僵硬在当场。
一个人影,突然现的宗灵宫的正中央,就那么凭空地出现在那里,谁都没有看到他是怎么来的,好似就是从土里生长出来一般。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所有视线都盯着那突然出现的人。
那是个老人,须发皆白,驼着背,动作迟缓,手里拿着一把扫着帚,慢悠悠地扫着,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处于争斗的风暴中心。
待看清那老人的脸,殷逸川立时惊愣在当场。
竟然……是他。
竟然是在锁魂牢洒扫的,与他有过一席之谈的,魏老头。
不知为何这个老头会此时出现在这里,殷逸川试探着开口:“魏前辈?”
然而,魏老头却好像没有听见一般,依旧悠哉悠哉地继续打扫。
“魏前辈?”殷逸川再次叫道:“魏……”
然而下一瞬,魏老头的身形突然变了模样。
佝偻的背变得挺直起来,灰白的须发缩了回去,皮肤变得干瘪无光,生出一颗颗老年斑,刹那间变成一副大限将至的枯槁模样。
看到那张脸,所有人都惊呆了,竟然是已然薨逝的前任北阴天子,魁兆。
“皇爷爷……”魁颂呆呆地开口,脸上出现似是惊喜又似是疑惑的神情,他缓步上前,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已然过世的爷爷,想要去确认真假,却惊见那人的模样片刻间又变了。
那人此时幻化为一名身黑衣中年人,身后背着一把漆黑的玄铁重剑,模样看上去似是蔚执风要长上几岁。
让人第一眼见到他便注意的,是那人的脸上有一道斜长的伤疤,从左侧太阳穴蔓延到下额,在这明明是看起来俊朗温润的脸上,平添了一股子冷冽的煞气。
看到这一张脸,魁昂立刻露出惊恐神色,竟比方才蔚执风要杀他的时候更加恐惧,仿若凡人见了鬼一样。
而最令殷逸川惊讶的,是蔚执风。
“当”一声,蔚执风手中的剑颓然落下,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名黑衣人,嘴唇微微颤抖。他片刻未曾离身的宝剑度尘,竟就那么掉在了地上。
殷逸川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蔚执风,明明是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人,此时此刻竟然如魂魄抽离了肉身一般。
蔚执风一步一步走向那黑衣人,步伐很慢很慢,仿佛腿脚都不听大脑的使唤,踉踉跄跄地。
而那黑衣人却看来也不着急,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回望着蔚执风专注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个温柔的笑。
终于,蔚执风站在了那黑衣人的面前。他与他平视,目光停留在那黑衣人的脸上,那么的凝神而专注,每一寸肌肤、每一条皱纹、每一根毛发,都不放过。他看得如此仔细,似乎想把对方的影像深深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
殷逸川此时此刻不知自己是何想法,他从未见过蔚执风这般看着一个人。那模样好像对方是自己丢失许久的至宝,突然一日又寻到,那般的惊喜,却又那般的错愕。
蔚执风近在咫尺地看着那黑衣人,看了许久许久,久到时间几乎静止,久到殷逸川渐渐发觉自己胸口那沉睡许久的凶兽已开始不安地咆哮。蔚执风颤抖的唇终于缓缓张开,轻轻吐出两个字:
“师兄。”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似是一声惊雷在宗灵宫中炸响。
听道这两个字,殷逸川脑中霎时如山崩地裂。
蔚执风在喊师兄,他三清天那么多的师兄弟,眼前的这位,是哪一个?
是哪一个能让蔚执风如此记挂、如此在意,如此错愕、如此失魂落魄?
那答案,太简单了。
那曾经唯一一个陪伴了他三清天千年孤寂的人;那曾经率领十万神兵赴战冥界、承诺将归来与他重聚的人;那在天河畔与他由至亲转为仇敌、一夕堕天的人;那成为蔚执风毕生之痛的人;那即便是殷逸川,也无法取代的人。
眼前的这个人,是未迟君,屠渊。
那个本该死去十七年的亡魂,复活了。
不仅如此,此时的屠渊看上去没有一丝一毫堕天的痕迹。皮肤并无一丝一毫的腐烂变质,行动流畅无碍,与之前他们所见的堕天神兵完全不一样。
堕天之神的神格消散,即便屠渊能苟活十七年之久,也应该只是一副行尸走肉的空壳而已,可为何如今他看起来竟是那么的鲜活?
而且就在方才,他还轻松使用了两次障眼法,变化了两次模样,法力似乎也毫无减损,这绝不是堕天之人该有的样子。
这十七年来,这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何此时会出现在这里?方才他的两次变身究竟为何意?他若真的是魏老头,那他当时为何会出现在锁魂牢?为何会对自己有那一席之谈?他是何时取代魁兆身份的?又为何会在殷逸川来酆都六宫时薨逝?
一时间,殷逸川的脑中闪现出许许多多的疑问,却无法理出一个答案。他发觉此时此刻的状况,已然超越了自己所能判断的范畴。
而如今能给他一个答案的,只有眼前这近在咫尺对视的两人。
听到那一声“师兄”后,屠渊脸上立时绽放出一个笑容,那本该是温柔的,暖暖的笑容,却在那一道狰狞的伤疤之下多了几分邪气,让人忍不住怀疑这笑容背后暗藏玄机。
而下一瞬,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屠渊突然对近在身前的蔚执风使出一掌。
蔚执风毫无防备且精神恍惚,结结实实地承受这一掌,整个人向后倒去,飞出数十丈之外,重重摔在地上。
“蔚执风!”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殷逸川惊叫着冲蔚执风奔去。
而屠渊,竟趁此时拔出他背后的玄铁重剑,直直朝着殷逸川的头砍来。
他的动作太快太出人意料,待殷逸川发觉,已然根本来不及闪躲。
在看到那迎面而来的剑光的短短一瞬,充盈着殷逸川脑中那诸多的疑问,突然顷刻间全部消散了。
此时此刻的他,脑子里只有剩一个自嘲的念想: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逃过了刑场,却终究逃不过死亡。
蔚执风强忍着疼痛慌忙从地上爬起。
秦方泽、魁颂、扁舟子,也从各个方向赶来,然而他们都没有屠渊手中的剑快。
眼看重剑的锋芒就要砍中殷逸川的头,蔚执风用法力控制落在地上度尘飞起,劲直朝屠渊刺去,却被对方一只手便止住了。
紧接着,不待蔚执风再次出招,屠渊手中剑已然落下。
电光火石的瞬间,殷逸川目光瞥向蔚执风。
那一瞬间,他很想对他露出一个笑,也算是自己能留给他最后的美好。
然而时间太过短暂,就连一个笑,都已来不及。
“殷逸川!!!”蔚执风发出一记撕心裂肺的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