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归去来
第十三章半神
冥界。
北阴酆都六宫,宗灵宫。
“除了执风,没有一个人知道,其实我还活着。”
行走于断裂的大地之上,屠渊将那惊人的往事尽数道来。
“离开了天河畔,我曾想过彻底消失,那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我可以改名换姓,在凡间找个山村隐匿起来,就这样安稳度过余生,神冥两界的纷争就此于我无关。”屠渊说着,缓缓收起笑容,看向魁昂:“但我没有办法,我没办法忘记,三十六天和魁昂一起为我编造的那些污名。我修行千年的清誉,被一遭葬送,他们把我变成师门的叛徒,三清天的罪人。这个血海深仇。我一定要报。”
屠渊的目光是满满的寒意,就连空气都跟着冷了几分。
“我盘算了一下,这世上最有可能帮我的人,就是魁广。”屠渊缓缓收回看着魁昂的冷冽目光,继续道:“是我把他送去的人间,我要找他很轻松。我确实找到他了,却没想到他竟然自甘情愿回酆都自首,并因此被镇压在无量狱下。二十四狱那种地方,即便是我也不能来去自如。为了能够全身而退地进出,我各种方法尝试了好几个月。直到终于成功进入其中,不过也有代价。”
屠渊说着摸摸自己侧脸上那道可怖的疤痕,自嘲一笑,接着缓步走到魁广身前,上下打量着他周身的皮肤:“无量狱中,我见到了魁广。那个时候,他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有了轻生的念头,只想来一个了断,求我杀了他。但是我带给了他一个消息,一个让他活下去的动力。”
“就是你。殷逸川。”屠渊转过头,看向殷逸川:“我告诉他,他的儿子就要出世了。”
说到这里,屠渊停下话头,眼神示意魁广。
“是你,让我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魁广眼神温柔地看着殷逸川:“我需要活下来,不管花多长时间,不管经历怎样的考验,我一定要逃出那里。我还有你,和你的母亲,我在这世上并不是孤单一人。”
说到这里,魁广低下头,露出一丝愧疚之色:“但是我知道自己一时间出不了无量狱。我只能托未迟君去照顾你。”
“照顾……我?”殷逸川不解。
“对,其实未迟君常去人间看望你。”魁广道。
即便神思恍惚,殷逸川也不由地一惊,在来到冥界之前,他从未见过魁广,谈何“看望”“照顾”?
“当然,你是不知道。”魁广解释道,自嘲一笑:“我不能让你知道,你有一个被压在二十四狱的罪人父亲。我知道你在寒川的日子一直不好过,我也很愧疚,这么多年是我亏欠你们母子的。但我不敢让未迟君告诉你真相,也不敢叫他过多干涉你的生活,我怕魁昂会发现你,会对你赶尽杀绝。我知道你母亲走了,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你是我唯一的血脉。”
魁广定定地看着殷逸川:“也只有你,能带我处无量狱。”
“我?”殷逸川再次一愣。
魁广点点头:“为了帮我出无量狱,未迟君一直潜藏在酆都六宫之中寻找机会。他翻阅六宫书库古籍,试图救我出无量狱。在这期间,他用噬魂术控制了魁兆,利用他太上皇的身份探听酆都朝局的变化,寻找机会反戈一击。”
魁广说这话的时候,殷逸川发觉远处的魁颂面色瞬间苍白下来。
“但这并不简单,魁昂夺得他的帝位并不容易,他将这天子之位看的比性命更重要,不允许任何有可能威胁他权力的人与事出现。”魁广低头看看自己已然看不出皮肉的手:“所以十七年间,我始终在无量狱中受尽折磨,却无法逃离。”
闭上眼,似乎还能感受到无量狱中的漫漫时光,魁广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继续道:“直到一年之前五阴之乱爆发,番冢北伐酆都,五阴民怨沸腾,魁昂帝位岌岌可危,这是我的最好机会。”
“我叫未迟君去寒川找你,想办法把你带来冥界,只要你来了,离殇就回来了,我只要能够再次控制二十四鬼,就有机会逃出酆都,加入番冢的北伐之军,再回酆都,将自己本就属于我的一切,通通夺回来。”说到这里,魁广嘴角弯起一个笑容:“只是我没想到,事情会比我料想得还要顺利。”
“我想不到,寂灭万年的南阴孟极竟会出世。”魁广说着,再次看向殷逸川的手腕:“我更想不到,离殇竟然认你为主。”
“你说……”殷逸川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腕:“它对我认主了?”
“它不是已经自愿绕上你的手腕吗?这边是离殇认主的表现。”魁广道。
殷逸川抬起手腕,那血色的花纹,如一条蛇绕在那里,深深嵌刻在皮肉、渗透在肌理,仿佛天生就长在那里一般。
“你不愧是我的儿子。离殇这般等级的冥器自有其灵性,是不会轻易认主的,魁昂从一开始就想错了。”魁广的口吻中带着淡淡的嘲讽:“他即便得到了离殇,它也不会听他的使唤。他以为号令二十四鬼那么简单吗?若没有坚定的心智、无双的智谋、高深的道行,怎么可能让二十四鬼心甘情愿的为之效劳?”
“可我……根本就没有什么道行啊。”殷逸川更加迷惑:“我修冥不顾月余,只才刚入门而已,哪里有什么高深的道行能让二十四鬼自甘效劳?”
“逸川吾儿。”魁广淡淡一笑:“你从一出生开始,就已经不是刚入门而已了。”
殷逸川愣在原地,不明所以。
“你身上,有我给你的一道冥魂。”魁广道:“那不是简简单单一道冥魂而已,我可是将我毕生道行的一半,给了你。”
“什么?”殷逸川一惊。
“三魂之中,你有两道人魂、一道冥魂,更有我的数百年道行。”魁广悠悠然笑道:“自打出生起,你就不是人,你是半神。”
“半……神?”
唇齿间缓缓咀嚼这个陌生的词,殷逸川不禁愈加恍惚。
他被人叫了十七年的“半人半鬼”,因此被同乡嘲讽、鄙弃、排挤、虐待了十七年,然而有朝一日,竟然有个当神的爹告诉他,他其实是个半神?
这简直太讽刺了,让他想要哭着笑出来。
如果……他不是生来无泪的话。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明了。”魁广看着神色呆愣的殷逸川,道:“逸川,我是你的父亲。如今的北阴天子之位,应当是我的。而这北阴太子,就是你。”
听到这一席话。殷逸川只觉得今天所听到的一切太过离奇、太过怪诞、太过荒唐,像是在看话本里的故事。
只是即便是寒川最好的戏班子上,也未曾演过这般传奇。
北阴太子?
殷逸川从没想过,有一天,这至高无上的权力竟然也会摆在他的面前。
北阴酆都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未来的储君,千百年之后的北阴天子,五阴冥界的王。
他不过是秦家的小小书童,此时此刻,至高无上的权力竟如此摆在自己面前,唾手可得。
而殷逸川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可悲。
神思混乱之间,他只是想起了母亲,那个在她出生之时就悲惨离世的女人。
她致死都不知道,自己爱上的人竟然有如此至尊的身份。
殷逸川此时突然想逃到浮壁,想去当面问问她,问问自己的母亲,如果她知道自己所爱之人竟是冥界太子,她还会爱他吗?她还愿为他承受这许多非难与指责吗?她还会愿意舍弃性命生下自己吗?
而如今,她也到了这五阴冥界,如果魁广真的顺利登基成为新一代天子,她会愿意回来做这个鬼后吗?会愿意成为幽冥五阴最有权力的女人吗?
恍惚之中,殷逸川想起了苍琼,在她那个连落叶都无人打扫的冷清宫殿里,望着漫天星火的孤寂身影。
突然,殷逸川希望母亲不要知道这一切。他希望她能徜徉在浮壁水乡,采莲、捕鱼、割稻,那样安稳美好的人生,才是属于她的。
“魁广!”沉默良久的魁昂此时突然开口,冷冷道:“你不要想白日做梦了!你不会天真以为神兽孟极在这里,你就必胜无疑了?你不好奇吗?为何朕会一直在这里听你们唠唠叨叨说这许多废话。朕哪来这许多耐心听你们两个疯子胡言乱语?”
听到这句,殷逸川的神思瞬间清醒许多,这的确不是魁昂一向的作风。
“朕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而已。”魁昂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就在我们来宗灵宫之前,朕早已经将兵符送了出去。”
就在这时,宗灵宫外突然响起喊杀声。
震耳欲聋一般的奔跑声、铁蹄声与厮杀声交织在一起,如浪潮一般,汹涌朝宗灵宫的方向袭来。
“时间刚刚好,朕的援兵到了。”魁昂冷冷一笑:“你们只不过有孟极罢了,即便它是上古神兽,朕就不相信,这百万大军,它这一只畜生都斗得过来!”
秦方泽神色立刻紧张几分,转头看向烛溪,只见对方也皱起眉头。
此时,却只见屠渊幽幽开口:
“是谁告诉你,我们只有孟极而已?”
听到这一句,魁昂先是一愣,继而又笑了:“哦,难不成你是指望着他们从浮壁带回来的所谓南阴大军?从浮壁到酆都一路可谓跋山涉水,你这上古神兽可日行千里,我不信那些阴兵也有这样的速度。即便他们已抵达了酆都,一路长途劳顿,我不信他们能有我酆都兵将的战力十足。更何况,以我对桑迟的了解,他不可能倾浮壁全部兵力北上,这数量上嘛,也必然是酆都占尽优势。”
魁昂说着,好整以暇地看着屠渊:“这帐都算得这么清楚了,未迟军还自以为握有胜算吗?”
屠渊听着却仍旧是不慌不忙,甚至神情看上去还有些好笑,风轻云淡地问道:“那又是谁告诉你,我指望的,是浮壁那几个阴兵?”
这一次,魁昂愣在当场,有什么在他掌控之外的大事,正在悄然逼近。
屠渊突然转头看向蔚执风,似乎说着一些不相干的话:“执风,当初你和殷逸川从浮壁赶来酆都的时候,曾经为躲避酆都追兵,走过月沉江江底,对吧?当时你们在江底看到了什么,还记得吗?”
听到这一句,殷逸川的心陡然一沉,他清楚记得,那沉在月沉江底数以万计破碎的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