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说这世间什么东西才是无价的呢?”
已然垂垂老矣的古老者觐见在王的面前,露出了从不会暴露在任何人眼中的软弱与迷茫,他回忆着那逝去的无数个春秋,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这世界上,真的有东西是无价的吗?
他们所在追寻的事物,又是否是无价,值得他们耗尽一生去追寻的呢?
路明非的瞳孔微微放大,心中不可遏制的因为艾德乔的自白而泛起了波澜。
他没有想到艾德乔会抛给他这样的问题。
这世上什么东西是无价的?
他下意识握紧了身边女孩的手,脑海中想到的则是更多。
这世上很多人都会无意识忽略身边的重要之物,重要之人,直到失去后才猛然惊觉,有些事明明不做自己都会讨厌自己,可在该迈出脚步的那一刻还是迟疑了,于是后悔和眼泪总是迟来,无论是在每个夜晚任由眼泪湿了枕头,还是让追悔莫及啃噬自己的心脏,等到了这时候一切都晚了,他们已经失去了追回无价之物的机会,所以世界从来不缺悲剧。
作为重启了自己人生的路明非,他觉得自己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什么是无价的。
所以他一直在追寻曾经失去的东西,并比任何人都贪婪地珍惜此刻所拥有的一切。
而作为活了漫长光阴,却即将面对死亡的艾德乔,他在重新审视了自己的一生后,所在追寻的无价之物又是什么呢?
路明非突然察觉到这是自己了解以艾德乔为首的古老龙族们真实意图的时刻。
“你觉得那是无价的,那就是无价的。”
艾德乔的目光流转过上杉绘梨衣的面庞,微笑道:“陛下的回答还是一如既往的粗暴。陛下可曾有听闻过一个关于芝加哥的小故事,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群牡蛎。”
“牡蛎?”
“1954年有个科学家从康奈提格的海边带回了一批牡蛎,他将这些牡蛎养在芝加哥地下室的水族箱里,观察它们的习性,头两个星期一切都很正常,牡蛎们遵循着康奈提格的潮起潮落,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名科学家发现这些牡蛎仍旧像潮水一样起伏,但它们不再遵循康奈提格海域的潮起潮落,科学家对照了世界上所有的海域,却不符合科学所知的任何一张潮汐表。”
艾德乔停顿了片刻,他的目光望向落地窗外,喘息片刻后低声道:“陛下,您猜得到这批牡蛎在追寻哪里的潮汐吗?”
路明非神色微怔,他顺着艾德乔的目光望去,看到了他眼中的世界,那是夜色下仍旧灯火通明的城市,是远处静谧广阔的密歇根湖。
“可是芝加哥……没有海才对。”路明非喃喃道,他猜出了这个问题背后的答案。
“经过计算,科学家意识到牡蛎们所遵循的,其实就是芝加哥海域的涨潮时间,如果芝加哥有海的话。”艾德乔深深地看向路明非,“芝加哥没有海,但它们想象出了一片与记忆中的故乡一模一样的大海,它们想象着这座海应该在什么时间涨潮什么时候退潮,然后遵循着这片幻想中的海的潮起潮落,调节自己的周期与这座大海的节律相合。”
“陛下,时间也许已经到了,我们终将直面最后的问题,龙族究竟从何而来,元素海……又究竟是从何而来?”
“每一个龙族都不会忘记铭刻在血脉中属于您的荣光与威严,正如每一个初代种都无法忘却我们降生世界时所见到的那座海。”
“那座温柔地将整座星球都环抱其中的虚幻之海。”
“我们曾以为那就是我们的故乡,是龙族的起点与诞生地,可直到弗里西斯推翻您的王座的那一天,他告诉我们这一切都是错误的,都是虚假之物,是您向我们隐瞒了世界的真实。”
“我们当然不会如此轻信一个叛徒的言论。”
“但也许……也许,我在想,或许弗里西斯没有说谎,不然他又怎敢背叛您呢?但他也未必就清楚一切真相。”
“陛下,对于我们这些老家伙来说,其实很多东西都不重要了,财富是,权力是,生死也是,唯独……您。”
“可您似乎已经不再需要我们了。”
“我们藏在黑暗中调查了您出生后的一切,您的弟弟将您藏得很好,直到您主动出现在这座世界面前,我们都没能提前找到您,我们翻阅了您的人生,史密斯甚至隐藏身份去过了您所在的那座南方小城,他站在那条你常走的泡桐小路上,在电话中告诉我们,仿佛一回首就能看到那些年您独自走在这条小路的光景,他看着您向他走来,又背对着他远去,最后他沉默了很久,说了三个字。”
“想不通。”
“是啊,我们怎能想通伟大如您竟然甘愿如此卑贱如尘土呢?也许我们根本从来没有了解过您,您也不会向我们倾诉。”
“可我们又想,如果您真的甘愿平凡,又为何要重新站在这座世界面前呢?”
“玛尔斯说您必然找到了一个重新直面世界的理由,一个不惜暴露自己也要与世界为敌的理由。”
“我们起初不理解,直到我们查到了您如今身边的那些人……”
“陛下,您的人生已经不再需要我们鞍前马后了。”
“时值至今我们依然没有习惯您不在的世界,可您早已习惯了没有我们的世界,也许这才是您向往的世界。”
“我们有些哀伤,却也欢喜。”
“陛下,我们都已经活的太久了,有时候看着人类越来越繁华的文明,甚至会想是不是龙族已经不再适合这个世界了?”
“对于如今的我们而言,真正的无价之物,或许就是那一切的真相了。”
艾德乔坐在路明非的对面,他的面容苍老无比,那双温润的眼睛闪烁着平和乃至是慈祥的光。
他望着路明非,望着他们敬爱的陛下,人生第一次以玩笑般的口吻在陛下面前僭越道:
“毕竟,可不能再输给弗里西斯那家伙了。我们当年输了他一次,这次可不能再给陛下您丢脸了。”
路明非沉默地侧开直视艾德乔的目光。
他慢慢阖眼,有潮水般的记忆将他吞没,那是虚幻的潮水虚幻的大海,却跨越了真实的界限。
恍惚中,他又回到了孤单而冷清的大殿,在阳光中睁开眼。
空中扬起的尘埃在阳光下纤毫毕现。
有人推开了青铜殿的大门,风自门外吹进来,风铃叮铃作响,在空荡的世界中传荡了很远,宛如随风而去的蒲公英,越过山丘与平野,途径过不知多少万年前的森林,它捎去了青铜殿中堆积的孤独,却未曾带回远方的问候。
蒙着面纱的女人款步走进大殿,凝望着王座上独自背负整座世界的君王,轻启唇瓣:
“许久不见了,高天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