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山怎么来到晋阳?平原王、平原王怎会战败……这不是真的,平原王国之柱臣,怎么会、断不会!”
自从得知李伯山出现在城北战场上的消息后,高演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呆滞,口中连声说道,完全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但是这样的事情真的假不了,尤其随后突厥军众大溃、就连乌尊可汗都被魏军斩杀于战场上,再加上斛律光所部交战不利、被魏军困在了战场上难以撤回,都如同闷棍一般不断的砸在高演与众大臣们的脑袋上,一次又一次的挑战着他们的承受力。
当城外军阵溃败的消息传入进来的时候,高演更是惊得手足冰凉、目瞪口呆,良久之后才喃喃说道:“就连咸阳王竟也要弃我?偌大国中,竟无一人能够抗阻贼势?”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在场群臣各自反应也都与皇帝差不多,一个个唇青脸白、魂不附体。那些勇毅刚强、敢于慷慨赴难的国中勇士们,早在过往的诸场战事当中不断的战死损耗,而今还剩下的这些人当中,或是不堪为战、或是不敢为战,之前局势一度占优时尚且都不能身赴战阵,现在魏军气势如虹,谁又敢上前去迎其锋芒?
“启禀至尊,好消息、好消息!咸阳王已经成功撤回罗城,诸城仍然在守,唯晋阳县城为贼所夺!”
又有侍者疾行登殿,大声向皇帝奏报着最新的战况。
高演听到这话后,脸上也是略露笑意,但很快表情就变得比哭还要更加难看,他拍案呼喝道:“千里疆土、万乘之国,一退再退,贼将破门而入,大将弃军,纵得苟活,何喜之有!”
殿内众人闻听此言,全都噤若寒蝉。而高演也不想再枯坐殿中,于是便起身换上一身戎装,亲自巡察晋阳宫的宫禁城防。
如今的晋阳宫较之当年李泰攻入的时候又扩大数倍,宫苑连绵成片,建筑鳞次栉比,格局宏伟华丽。但是在魏军入寇的当下,再雄威的建筑也威仪不复,只是给人一种外强中干的虚浮之感。
高演阔步行走在宫室之间,凡所见到宫奴禁卫全都面露忧恐,这不免让他更加烦躁。而当他行至后宫坐在,见到皇后阿史那氏众侍女们俱道左迎拜时,脸上更显羞恼,当即便顿足怒声道:“塞胡鄙妇,堪为国母?今日此祸,俱此女引至,速速逐出、不许再居正寝!”
可怜那皇后阿史那氏,刚刚惊闻父亲战死消息,还在临轩垂泪,旋即便有如狼似虎的禁卫将士冲入进来,不由分说的便上前粗暴的将之拖出逐走。
晋阳宫扩建之后,原本的大丞相府也被囊括其中。晋阳宫的东面便是晋阳县城,高演登上宫城内的一座阁楼,便可临高俯瞰宫城外的县城。此时的晋阳县城已经被魏军所占据,界面上到处都是奔走的人影,魏军军士们正趾高气昂的在城中策马奔驰,将那些逃窜的民众给驱赶聚拢起来。
有数名魏军军士还注意到了宫城中相隔不远的这一处阁楼上的动静,竟然自不量力的向此奔行而来,只是刚刚靠近那高高的宫墙,便遭到了北齐禁军的箭矢射击,忙不迭勒马向后逃去。那模样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但高演却完全的笑不出。
“贼主休得猖狂!吾主唐王不久便会攻下此城,贼主贼众全都死绝!”
那几名魏卒被流矢逼退之后,心中便觉羞恼,便又在晋阳县城横街上跳脚大骂起来。
高演听到这些辱骂声后,顿时便又气得脸色铁青,咬着牙沉着脸恨恨下楼。
原本的大丞相府便是如今皇太后寝宫所在,皇太后大殓之后便停棺于此。随着敌军攻入晋阳城下,出殡之日也是遥遥无期。
高演失魂落魄的来到皇太后灵堂,手抚着棺椁又忍不住的涕泪横流,以哀思悲哭母亲作为掩饰,来宣泄心中的惶恐与不安,以及那种无力回天的绝望。
“阿耶……”
皇太子高百年如今已经六岁,渐渐开始知晓人事,当被母亲牵着手引入灵堂中,看到父亲扶着祖母的棺椁哭的那么伤心,他便也忍不住的落下泪来,垂首低泣着走到高演的身边。
“我儿真是命苦,你父当真无能,大逊你祖父,恐怕不能给我儿再留下什么家业传承……”
高演这会儿正哭的悲伤,听到儿子的呼唤,心内的悲情越发难以按捺,他俯身将这个性情温顺乖巧的儿子抱在了怀中,口中连声悲泣道。
“贫富荣辱,概由天定。妾不盼有什么丰伟家业可以传于我儿,只盼此儿安康长年!陛下若仍有计,请一定要保住这孩儿性命!生于此门,不知善缘孽缘,但他才只是一个黄口小儿,实在不当承受前人的孽业啊!”
元氏也知道了如今魏军业已攻进晋阳,担心自己孩儿的安危,便也望着高演哭诉道。
“不会、不会!我儿命如其名,一定会长命百年,有什么孽业恶果,朕自领受,绝不祸及我儿!”
高演对于自己的儿子也是疼惜得很,当年政变成功之后不久,便不惜违反与自家兄弟高湛之间的约定,一番软硬兼施,将儿子高百年封为皇太子,就是想要将世间最好的都留给儿子。
可是如今魏军兵临城下,国中可以仰仗的柱石之臣或死或败,眼见国将不国,原本显赫的出身、尊贵的身份,如今却似乎将要成为致死之道。尽管高演一再表示要保住儿子性命,可是该当怎么做,他却完全没有任何的头绪。
“启禀陛下,咸阳王遣使入宫求见!”
堂外有宦者入内禀告,高演闻言后便收起涕泪,强打起精神来安慰妻儿几句,然后便离开皇太后灵堂,直往前殿而去。
“臣叩见陛下!”
斛律光派来的乃是他的儿子斛律武都,被皇帝召入殿中之后便连忙作拜道:“臣父前与贼交战不利、引部归城,自知罪过深重,唯今魏军攻打罗城甚急,家父需留罗城整军抗敌,一时间无暇归见,故遣臣先入宫请罪。一身具此,打罚任由,纵枭首示众,臣父子绝无怨言!”
到了此刻,高演当然不会再对斛律光进行严厉追责惩罚,但眼下的他心情恶劣到了极点,也懒得再说什么安抚勉励的话语,只是沉声说道:“罗城之中还有军众多少?贼军具体来犯者多少?咸阳王有没有信心守住城池不失?”
“罗城之中尚有两万余军众,家父正在征调城中士民男女协同守城,预计仍可括得几千徒卒。贼师之前来犯西山师旅死伤惨重,后路来者数量不多,尚且不足两万,且仍与突厥缠斗郊野,难以全力攻城……”
斛律武都又连忙俯身作答道,当然也是要尽量往好的地方去说,使得情况听起来似乎还不算太严重。
然而高演听到斛律武都这一番经过修饰的话之后,一时间脑仁都似乎炸裂一般疼痛。之前晋阳城内外统共不过十万师旅,而为了出城与魏军交战,大部分的人马都聚集在晋阳罗城中而后出击,至于晋阳宫与其他城池之间留守军众则还不足两万人马。
可是斛律光败退归城后,罗城中却只剩下了两万多军众,那剩下的又都去了哪里?
斛律武都当然也明白这个答案并不那么让人感到满意,于是便又说道:“李伯山骤然来袭,致使城外人马惊退,尚有许多将士逃散在外,无从收聚。故而家父正打算在城中稍事休整之后便挑选精卒,趁着敌军因胜而骄、士气骄堕之际再出城袭击,一则击破敌军,二则收聚败众……”
“咸阳王斗志未泯是一件好事,但也需要量力而为。之前军势正壮尚且大败而归,而今贼势更雄而我却新败,此消彼长,更难制敌。且固守城中,以待天变罢!”
不待斛律武都把话讲完,高演便不耐烦的摆手说道,并不觉得此计能够扭转当下恶劣的局面。至于固守下去能够等来怎样的天变转机,他也无从预料,只是有一种万念俱灰的绝望,索性一切交给苍天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