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他自己都放弃了自己。
工藤新一带着一丝希冀看向南凌,却失望地发现他看上去根本没什么反应。
“‘人被过去的经历所塑造而不是被过去的经历所束缚’……说得挺好。”南凌赞许地点了点头,看不出他有任何被打动的迹象,“但是塑造和束缚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我们都无法反抗不是吗?”
我们出生的那一刻,仿佛为一生签署了一个契约。但可能有一天我们会问自己,是谁替我签署的。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也无法选择自己的死亡。南凌曾经听说过一个说法——这个世界上人类能对同类施加的最大的暴力行为就是父母选择生育一个新的生命。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这个行为的客体,也就是这个被生出来的孩子,是绝对无法反抗的。
孩子既无法选择自己被生出来的事实,也无法选择自己要被如何抚养长大。我们每个人的性格都并不由自己来决定。年幼时被父母所塑造,长大后被社会所塑造。这种塑造不仅先于我们的意识而存在,而且我们也永远无法逃离这种塑造。某种意义上,塑造就是一种束缚。
“不。”但工藤新一说,“这是有区别的。”
他走近了两步,刚好站在了明暗的分界线上。
“这是有区别的。”工藤新一重复道,“你可以选择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我们的选择是有意义的。即使这个过程可能会非常久,可能会很痛苦,可能最后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
月亮从云层中缓缓地飘出来,那双天空般湛蓝的眼睛里盛满了纯净的银白色光芒。南凌看着他的时候,恍惚觉得自己是在看着一面镜子。
“——但是。”他说,“我认为我们总该心怀希望——人类的一切智慧就包含在这四个字里:‘等待’和‘希望’。”
南凌知道他在引用《基督山伯爵》的话,他当然也看过这本书——不然他就不会给灰原哀推荐了。只是他从来都没有认真思考过这句话。
人类的一切智慧。等待和希望。
他看向工藤新一的眼睛。就在那时候他明白了过来——他和工藤新一之间最大的区别不在于杀人与不杀人,相信法律与不相信法律,笃信正义与不笃信正义。他们都见过人性最丑恶的一面,却给出了截然不同的回答。南凌很久之前就学会了放弃不切实际的期待,放弃将自己的人生寄托在他人身上。工藤新一依然选择相信人性本善,相信他们的选择能改变什么——简而言之,南凌放弃了希望,而工藤新一依然相信希望。
对于南凌来说,希望是吊在驴前面却永远吃不到的萝卜,是将人扔上跳楼机折磨的某种恶意,是一个一点都不好笑的、充满了恶意的笑话——它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南凌认为自己不让工藤新一知道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是对他好。
但也许,对于工藤新一来说并非如此。
南凌说不清这是不是一件好事,他也从不需要任何救赎。但他决定给工藤新一一个机会。
“……好吧。”南凌叹了口气,耸了耸肩,“你说服我了,工藤君——我本来想要找个机会给你灌点药让你忘记这段时间发生过的事呢。”
工藤新一听着总感觉自己后脑一凉。
“至少你现在不会这么做了?”
“你猜?”南凌用一种意味不明的语气说。然后脚步轻快地朝前走了两步,站在了工藤新一面前。
工藤新一在南凌模糊不清的威胁里用了很大的勇气才没有后退。
南凌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一笑。
“你会记住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他说,“你也会记得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罪犯正在逍遥法外,你想要抓住他——更重要的是,你还想拯救他。你对此心怀希望。这或许是个诅咒,也许也可以是个祝福。总之——”
他在工藤新一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那双银色的眼睛里倒映着暗沉的夜幕,像个正在缓缓旋转的黑洞。
工藤新一眨了眨眼。他的视线中,南凌的嘴一张一合,但是他却听不清晰。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觉得眼前忽然一片恍惚,甲板上的灯光像是水彩一样漂浮着晕开,海浪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晰。他在如同呼吸般的海潮声中努力瞪大眼睛,却再也找不到那个黑色的身影。
他突然清醒过来。甲板附近掠过一只海鸥,工藤新一下意识地让自己的视线追随着那只鸟转了半圈。然后他发现甲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只留下了自己一个人。
也许还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即将要被风吹散的,淡淡的榛子拿铁的味道,能证明南凌曾经出现过。
南凌离开时留下的那句话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我会期待着和你的下一次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