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家过完年回来以后的日子平淡无奇,无非是每天在房间里写作业,在饭点出去吃个饭,然后再去写作业。似乎除了作业和吃饭以外,每天剩下的时间就没什么可做的,除了偶尔读读书、玩玩手机以外。
这挺好。毕竟我对其他事都没什么兴趣,也不太想去发展什么新的爱好。每天晚上跟米乐、叶芮阳还有川哥他们开语音打打手机游戏就够了,电脑都不是很想碰。川哥大多时候玩一两盘就要下线,我们仨也总嫌随机匹配的队友没有默契,但找不到一个我们认识的队友。说实话,我打游戏也特别认生,陌生人一进队就会立即屏蔽他的语言,顺带关掉自己的麦克风。归根结底是我的技术不好,时不时坑队友,害得大家前功尽弃。好在他们几个从都不骂我。尤其是叶老大,他是我们中玩得最好的,就算是一打三都能绝处逢生。就有一回,我们三个全被干掉了,川哥却大喊了一句“反击从现在开始”,耳机里传来叶芮阳冷漠的嘘声,示意他安静点。于是,半分钟以后,击杀我们的敌人无一例外地倒在了叶芮阳冒烟的枪口下。除了不抱怨不骂人,叶老大玩游戏时的人品差极了,最爱欺负人,经常乱丢闪光弹故意晃我们眼睛——当然是在安全的情况下。到了关键时刻,他从不掉链子,也不会捣乱,都是稳稳带我们取得胜利。就算没赢下来,他也不会怪川哥以外的人。好像真的跟以前说的那样,他会罩着我们。
说来也巧,最后是姐姐给我们找的队友。她看到我手机上的游戏图标,告诉我她和岳隐也玩。于是我也没有多想,在征得同意后,就把她们拉进了我们的四人游戏小群。在最开始的日子里,我们都显示出一派绅士风度,有什么好的装备全都先给女生,遇到危险也是主动留下来殿后,宁可牺牲自己也要让她们先撤退。不过久而久之,叶老大就露出本来面目了。他又重操旧业,干起了用闪光弹闪队友玩的老本行。他越发放肆,我在开着车呢,他往车里丢闪光弹,有一次我们连人带车集体从悬崖上摔下去过。我姐姐在的时候他还比较客气,对岳隐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敢在岳隐单独行动的时候往她在的楼层里丢燃烧瓶。岳隐倒也没怎么生过气,虽然每次都骂叶芮阳,但跟川哥骂他的语气差不多。可能是叶老大的实力实在太强了吧?其实岳隐也不弱,比我们几个都厉害。这对“雌雄双煞”一通操作,总能把对方打得七零八落、抱头鼠窜,留下一脸懵懵的我们上去打扫战场。
今天肯定是叶芮阳和岳隐带着川哥跟姐姐玩了。不是因为快开学了我作业没写完,我的任务全完成了——连老师布置的阅读书目都一本不差地看了。米乐在昨天跟叔叔阿姨回了江元,我和他有段时间没见了,他喊我出来玩。其实也没太久,寒假本就只有二十天出头,我们不过是半个多月没见,而且几乎每天都会听见彼此的声音。但对我来说,还是有点久了。
约好了在市中心的地铁站大转盘碰头。要是在两年前,肯定是在地铁站门外的肯德基等人吧。如今店面已不复存在,而江元的市中心还在不断扩张,地铁站出口数的持续增加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一站的规模在中国乃至亚洲也算名列前茅。不过,通道多了,出口多了,人却越来越难找到自己要走的路。本地人甚至都会被地铁站的近三十个出口搞得晕头转向了。“大转盘见”,这成了我们小孩偷懒而又无奈的办法。
我以为米乐会在我前面到,然而呆呆地绕着转盘顺时针转了一圈,又逆时针转了一圈,都没发现他的人影。正垂着脑袋思考一向准时的他为什么迟到了,忽然间就遭到了来自身后的袭击:毫无准备的我像被一只迅猛的猎豹扑到了一样,给撞得踉踉跄跄。回头一看,一脸坏笑的他手里拿了两罐可乐,裹了一身有点肥大的橙色羽绒服,嚣张地对我做着鬼脸。我原以为今天见到了会上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现在给出的只有对他头发的一顿蹂躏。地铁站的人流量大,我们俩没有闹,开玩笑也是点到为止,要是随便乱跑,十有八九会撞到别人。我可不想这样,自己从来都是一个害怕丢人胜过害怕被惩罚的小孩。别人责备或失望的眼神都能叫我难受得要死。虽然我也偶尔惹事犯错,但爸妈一般是把我拎回家再收拾,保全我们一家在外人面前的自尊。即便如此,我还是很怕在弟弟面前被他们责罚。每次我受了罚,弦弦来安慰我,我都生他的气,甚至还跟他打过几次,当然每次都是被打,最后变成他向我道歉。我现在明白这种莫名其妙的愤怒出自何处了:我意识到他是清楚我被罚才来安慰我的,而我受不了在丢人以后还要被人再次提起这些耻辱,即便是好意的。
米乐是一个比我的自尊心还强的小孩吧。他对我说过,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代表的不只是他自己,还代表他所受的教育。在社会上代表家庭,在校外代表学校,在赛场上代表团队,在外地代表他的家乡,如果在国外,还代表他的国家民族。
他是对的。所以,我现在揉米乐的目的,与其说是报复他的偷袭,不如说是想从他梳理整齐的头发里弄出根会摇晃的呆毛吧。
对了,他在袭击我的时候代表了什么呢?我觉得就只是他自己?毕竟他不可能代表他老家或者他爸妈来偷袭我吧。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一点我就傻笑。他一发现,我的脸颊就又被捏了。
“去哪呀?”
喝着可乐,我们穿过地下通道里涌动的人潮。即便贴得很近,还会时不时被迎面而来的人分开。道路两边掀腾着各种小吃的气息,甜的辣的,热的凉的,应有尽有。看到堆得像小山一般的串串,还没来得及闻到红油厚厚的辣味,脸颊就自然而然地微微发烫了,额头也得跟着冒汗。赶紧调转脑袋,瞧见剥好的玉米和压进榨汁机的猕猴桃,腮帮子一准得发酸。但闻见港式点心店里的沁人心脾的甜味,紧张的小脸又会立即缓和下来,让目光得以被冬天都排起长队的冷饮店的雾气吸引过去。咱们只是经过这里,在过去的时光中,我和弦弦也曾无数次经过,很少停下来买东西。我们总想呀,先去别的地方,等晚上回家了再路过这里时买点我们喜欢的小吃。那时候人会少一点,晚上的店家为了清理卖不掉的食物,会打折甚至免费赠送。然而每次回来时,不是我们俩吃得再塞不下任何东西了,就是我们已经花光了自己的那点零花钱。
从两年前起,我的零花钱翻了一倍,一人领两人份的,似乎爸妈已经习惯每周给小孩们这么多钱了,不想因为少一个人就砍掉一半。我好像得到了某种特权,或者是他们在告诉我:你可以多花一点钱,多做点你想做的事,只要你能开心一点,活泼一点。我甚至相信,我想要更多的话,他们也会给我。但我并不需要,我连自己原来的那一份钱都不知道怎么花。没有任何想买的东西,也没有任何想实现的愿望——要是我的愿望是能够用钱实现的就好了。
但今天不一样。攒了一学期钱,我把一大半都重新交给了爸妈,让他们在微信上转给我相应的数额,剩下的现金都带在身上。他们在转账时给我凑了个整,或许是我跟他们说了要去和米乐玩,或许不是。他们没对我说什么,除了注意安全,过马路不仅要看红绿灯和斑马线,还要看每个方向的来车。每次出门都能把这些小学生的安全注意事项说上十分钟。
在电影院逛了一会,没有特别想看的影片。我们俩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两旁有许多灯光明亮的商店,光流淌到了地上。它们卖着各式各样与我们俩无关的东西,我们像两只鸽子落在它的面前,随即扑打着翅膀飞远了。冬日的寒风还没有随着时间往三月走而减轻它的威力,好在我们俩的羽绒服都够厚,抵挡得住。
我们找到了一家电玩店。本来只是想看两眼就走的,店内的音乐和机械声过于嘈杂,我们俩就算走在一起都不得不提高说话的嗓门。这家店原本在商业区的角落里,我和弦弦每次来也都只是玩玩投篮机。时过境迁,它原本所在的那栋大楼已变成了废墟,正围在蓝色的工地外墙里,只露出断壁颓垣倾倒的无奈。但它不会寂寞太久,新生的钢筋铁骨就会拔地而起,覆盖上新的喧闹与繁华。
使我们留在电玩店里的是它那一排排的娃娃机。它们从门口一列列整齐地延伸到深处,占据了这家店绝大部分的面积。我们一个个看过去,几乎把脸贴到了玻璃上。有迪士尼,有宝可梦,有哆啦a梦,也有漫威和吉卜力,这些娃娃机仿佛在告诉我们:来抓吧,它们都在这呢,你们看过什么动画,我们这就有什么。透亮的灯光和激动的音乐在一旁默契地给所有盯着娃娃们看的人打气。
米乐一副跃跃欲试表情自然而然地把我们俩领到了售币机面前。两块钱三个币,印象中以前是一块钱两个,涨价了。一次付三十块钱可以拿五十个,算是优惠。
米乐拉住我的衣角,说不要买多,我们俩各出十五块,就买五十个币。
我觉得少了,抓一次就要两个币呀,五十个币就只有二十五次机会。老实说,我从没抓到过娃娃,二十五次里也不能保证有一次成功。
米乐讲,他也一次没抓到过。
看来我们俩是最业余、也是最受老板欢迎的客人了,所以还是多买点吧?我问。
不用。米乐说。足够啦。他揉揉鼻子,露出自信的笑容。
扫了付款码,游戏币蹬蹬蹬地掉进了我们的塑料杯里。我捞出两个来,问米乐想抓什么,他却冲我摆摆手,不急,观察观察。他心不在焉而又毫无目的地晃悠,我紧跟着他,时而横过来避让游戏厅里的其他客人。真不知道他的脑袋里在想什么。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对我说,咱们钱不多,就像没几颗子弹的猎人,要把握好机会。
米乐是这样运筹帷幄,自信满满。而所谓的“把握好机会”,其实就是捡漏,等别人抓了半天没抓住之后立即“补位”,期待“一击制胜”。这种以小博大、以巧取胜的思路在足球场上也挺常见的。
我被米乐牵到了一台机器前,就在刚刚,一个小哥哥尝试了几次没成后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米乐歪着脑袋观察了一下几个娃娃的位置,全都是戴着圣诞帽的皮卡丘,黄皮肤配上红帽子,好可爱。米乐投了两个币进去,捣鼓了一会腰杆,啪地拍下按钮,爪子稳稳地扣住了其中一个,在抬起来的一瞬又徒然松开了。皮卡丘无奈地落下来,在同伴身上轻轻弹了一下。
没事,再来。他自言自语,又投进去两个币。现在只有二十四次机会了。他再次移动摇杆,又再次看到皮卡丘面带笑容地摔下来。我摇着脑袋,做出了和那个小哥哥几乎一致的动作。换到平时,我想我也会拿着塑料杯走开,以保护好我剩下的一点钱。
但我摇完头后选择了把自己的手搭在米乐肩上,并跟他说,继续,就差一点了。于是他没有犹豫地把钱投进去,并对我说,你来试试。我说我不行的,你快点抓,咱们只有三十秒时间。米乐认认真真地把爪子挪到了娃娃的正上方,并从侧面的玻璃那确定了爪子对准了还在微笑的皮卡丘。他对我说,我们俩一起按吧。数字面板上的时间走到了十秒,我把手掌轻轻地搭在了按钮上,米乐把他的手压在我的手背上,我们俩在数字闪烁到“5”的时候一齐重重地往下按。爪子缓缓下降,准确无误地掐住了皮卡丘的身体,又再次缓缓地抬升。我们屏住了呼吸,像捍卫领先优势的球员紧张而焦急地等待终场哨的响起。
皮卡丘正一点点往那个连接外界、充满期待的缺口走,我几乎要听见它在冲我们叫“皮卡皮卡”了。这时间非常短,但我的脑子里却想起无数次过往的经历,或许是自己有太多“就差一点”的遗憾了。我甚至无比确信,爪子会在即将到达洞口时松开,皮卡丘调皮地在边缘掉下来,让我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然而并没有,它稳健地带着皮卡丘挪到了缺口边上。
我可以说,它已经是我们的了。爪子松开的刹那,皮卡丘没有迟疑地落下,米乐第一时间把它从机器下面掏了出来。
成功的一瞬,我和米乐开心得要跳起来了。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击掌,两只手都互相拍了一遍。这一个玩偶带来的幸福让我一点都不羡慕任何人了。尽管仔细看时,它的尾巴那开了线,表情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自然,但在我眼里,一大包从日本原装进口的皮卡丘都比不上手里踏踏实实攥着的这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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