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啦?有什么事就说吧。”我靠着枫杨树,用后背蹭了蹭它起伏的树皮,挺舒服的,像做按摩,不由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嗯……只告诉你一个人。”他有些迟疑不定。涛涛本比我高一些,但是我站到了树根上,他没有走上来,反倒是我在“俯视”他了,连影子也被拉得长长的。
“柯柯,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在一中期中考试了。”
“啊?”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颤动了,刚刚还舒展着的四肢瞬间僵硬得很。
“你这是什么意思?”见他低头不语,我连忙追问。
“我要转校。”他说得很平静,头稍稍歪着,望向我。那对黑亮的眼睛告诉我,不是开玩笑,也不是骗人。
无疑是个惊雷。
“为什么?你成绩好多了呀!你要还是觉得有点跟不上,我们会帮你的嘛!我,叶老大,米乐,还有学学,大家不都很乐意吗?干嘛要走呀!”我越说越急,或许是隐隐之中感觉到涛涛这话背后不可动摇的命运与决定,“你别走,没有人想让你走的。是谁要你走的?别听他的!”
有那么一刻,我怀疑了几位老师,是那几位最喜欢谈“一分干掉一千人”的。难道说这注定要被干掉的一千人不只会在考场上被干掉,还得在现实中被干掉吗?而且是从我们的身边开始的?
“如果我告诉你,那个想让我走的人是我自己呢?”他脸上的表情比我轻松多了。
“你别走!”我从树根上跳下来,拽住了他的两根胳膊,似乎还摇了两下,“你是我们的朋友呀,大家都那么关心你,你怎么能丢下我们跑掉呢?”
我一定是慌了,口不择言,好像涛涛欠了我们似的。或许当时我真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自私,但我没有办法。”他咬了咬下嘴唇。
“为什么没办法?世界上怎么可能有没办法的事?是你自己不愿意去想!你告诉我,告诉我!我能帮你的!”我的声音大了许多,又急又气,脑袋准烫得冒烟,背上也要出汗了。
“柯柯,我明白你的好心。但我也是个有良心的人,是吧?我很感谢大家给我的帮助,尤其感谢你。只是,人要靠自己呀,不能一辈子依赖别人,对不对?每个人都有自尊心。要帮也只能帮一次,帮太多就不是帮了。”
“我不管!我愿意!什么一次两次多少次的,胡说八道!”
有那么一刻,我回到了以前那种肆无忌惮耍脾气的状态,找我来谈心的涛涛倒成了安慰我的人。他慢慢拍着我的肩,“柯柯”、“柯柯”,低低地喊个不停,像在哄小孩睡觉。真丢人,还好只有他能看见。我只是在无理取闹,完全不顾及他的感受。但我不想再失去一位朋友了,还是那么突然地失去。
“我很感动,柯柯,我知道你们都想让我留下来,我也不想和你们分开。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也跟爸妈和刘老师商量过了。我要找一个更适合我的学校。”
“一中明明就很适合你,一中是全市最好的学校!”
“但我可能不是很适合读书,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考试的,我……”
“说谎!你进步很大了,在别的学校一定是好学生!不要骗我!你就是在找借口!考试是最适合我们的路子,好好读书不比别的强吗?”
我打断了他。此时此刻,无论他讲什么,我都会无一例外地反驳回去,哪怕用我平时不那么喜欢的大人的话反驳。我起了一种错觉,仿佛我驳倒了他便可以成功将他留下来。我不知道。我不清楚我要做什么才能把他留住。我不想让他离开。临近夏日的夜空还没有聚集起闷热,但我感觉自己贴身的那件衣服已经湿了。
他笑了,大概是望到了我这副委屈巴巴又焦虑不安的样子吧。我准像是趴在地上的沙皮狗,脸都要皱起来了。
“我是在找借口。”他承认了,“其实跟成绩没多大关系。我是想选个离家近的学校。我妹妹9月就要上小学了,爸爸在外面,妈妈身体不太好,家里没个人总不行的。我准备去新建中学,就在家门口。这样我每天能接送妹妹,还能给家里做饭。你也看到了,从上学期开始我就在家和学校两头跑,两边实在有点远了,我累了,想偷偷懒。”
“你好残忍。”
“什么意思?”
“你是想牺牲自己去照顾家里人,不是吗?但是,你家人承担得了这么大的牺牲吗?谁都知道,一中是好学校,我们能在这里学习是很幸运的,不少人挤破了脑袋都想进来呢,哪能随随便便放弃呀?”我似乎理直气壮,却不敢看他的眼睛,“要是你妹妹长大了,发现哥哥为了接送自己上学,离开了他的朋友,放弃了学习,她会怎么想?你考虑过妹妹的感受吗?她一定会很难过的。”
“我不会放弃学习的。去新建也挺好的,能省下很多时间来学习。平时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上厕所都匆匆忙忙的。”
“那你也不能这样牺牲自己呀。”
“可爸爸妈妈已经为我们牺牲了很多,我也该做点什么。如果我什么都不做,要牺牲的就是妹妹了。我希望她快快乐乐、平平安安,总有人陪着。”
“没人能帮忙吗?”我绞尽脑汁,想帮他出个对策。钟点工和小饭桌这样的办法当然是不切实际的,但好像听说过什么社区服务,大概是这么叫的吧,太陌生了。
我从没想过平凡而实际的衣食住行问题,在我会想到它之前,爸爸妈妈早就帮我想过了。我小学离家就十分钟的路,从小都是两个人一起回去,相互照应,手牵着手跟着人群过马路。只剩我一个人时,我也大了,可以一个人走了。
但不是我不用考虑的问题就不存在,不会发生在别人身上。
“不想麻烦人家。而且,妹妹还小,认生,交给别人也不放心。”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这就是最好的办法呀。”
我佝偻着身子,在枫杨树茂盛的树荫下停滞了,胳膊呆呆地垂着,不知要把它们搁到哪里。风吹到我的脸上,带着夏日的微醺,飘忽而不真实。在重新长出的树叶密密摇摆的声音中,我无比清楚地意识到,涛涛的离开已是落下的锤子,无可变更。他偷偷地告诉我这件事,或许是担心毫无预兆的分别会伤了朋友的心。可是,他提前告诉我,我就不会伤心吗?我很难过,因为我可以无忧无虑地读书,我一直都在无忧无虑地读书,而这对涛涛来说是奢侈的。涛涛就在我的面前,我知道他在离开我了,他注定成为我生命中的过客,成为飘远了抓不住的叶子,成为未来某个日子里全班同学依依不舍告别的对象。我能想象出他对大家说出再见的那一幕。话说完,他离开了,我们的日子继续往前走,继续每天早读晚读,呜呜呀呀,喧闹得仿佛不会有停止的一刻。
“其实新建中学真蛮好的……”他说着,不知在安慰我还是安慰自己。大概是我吧,好像要离开学校的是我而不是他。这副决不回头与永不后悔的果决让我既痛心又愧疚。我知道他完全接受并热爱着自己的责任,希望把能做的事全部做好,付出再多艰辛也从不抱怨,因为亲人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生命,但能够选择如何生活。懵懵懂懂的年纪,他就在努力地保护和关爱自己的亲人了,而我在做什么呢?我只是一遍遍地伤害他们。
“两边都沟通好了,我能去他们最好的班。新建那边还告诉我,学校下学期会改成一中分校,本部要调老师过去。我还是一中人呀,我们还是同学,不是我转校了大家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没怎么被他碰过,感觉到生疏,生疏得让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对我的安慰。
“你什么时候走呢?”我投降了。
“这学期结束吧。知道为什么吗?”
“你妹妹下半年才上小学,你想再跟大家呆一会?”
“没错,但还有个原因。”他颇为兴奋地伸出一根手指,“我们打进四强了呀。球队还会需要我的。”
“我们拿冠军吧!”脱口而出,“要走,你也得带着冠军奖牌走。”
“好呀。”他的眼睛更加有神了。
“一言为定!”终于,我笑了笑,跟他碰碰拳头。
“你知道吗?我小学时是踢过球,但并没有想过初中要不要踢,毕竟连双靠谱的球鞋都没有。你们送我鞋的那天我就下定决心了,一定会把球踢下去。所以,即便我不在一中了,我还是会踢的。新建也有校队的。就像学姐和徐牧说的,放不下了。”他舔了舔嘴唇,有些羞涩,但又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激动。
“我们都会踢下去的,一直踢下去。”我紧紧地抱了他一下,用那种不愿分开的力气。
“我们可能会成为对手哦。但你也习惯了吧,毕竟之前我们好像就和你的朋友踢过。”
“我不管,你现在是我的队友,就永远是我的队友。”
“你也一样。对了……”
他抬起头,我们一同望向宁静的夜空。初看时只有弯弯的月亮与几颗孤零零的星星。然而在灯光并不算充足的枫杨树下,那些从亘古开始便缀满天空的星星逐渐地显露出了它们遥远的影子。它们随着我们的注视愈发清晰,在距离我们无数光年的星河彼岸逐渐闪烁,像童年久别了又重逢的朋友。在老家的冬日,我曾和弦弦许多次将头探出窗户,远离城市的灯光与熙攘,慢慢咀嚼与畅游寥廓的星座之海,脑子里飘荡着对地平线那边的无尽遐想。
“你说,我要是个巴西人,会不会靠踢球吃饭?”
“一定可以的,还能赚大钱呢。你在巴西肯定能成球星。”我听弦弦说过,巴西队的很多球星出身都不太好,但就是为了让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也出于对这项运动的热爱,他们摸爬滚打,一步步从默默无闻的街头小孩成长为万人追捧的明星。在巴西,足球能改变人的命运。
“我就是想想,估计不会吧,当职业球员可难了,一点都不比考试简单呢。”他傻傻地笑了,“说不定在巴西,我会成街头小混混,天天打架,加入黑帮都有可能呢。”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我斩钉截铁地说,这种确信的语气在跟米乐讲话时也出现过,“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成为坏人的,一辈子都不会,不管在哪儿。”
“我其实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做什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要能做我就会去做吧。不过,既然我有家人,也有柯柯你的这句话,我想,无论之后我在哪里、做什么,我都会踏踏实实、堂堂正正的吧。”
望着他在星空下单纯而质朴的脸庞,我相信这句话会是信守一生的诺言。让我跟着涛涛去拼一拼吧,这是光明正大的挑战。在这个夜晚,我觉得接下来的比赛我们决不能输,非赢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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