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像他。”
“对不起,柯柯,我没听清……刚刚在和别人说话。你说什么?”
“你很像柯佩弦,像我的弟弟。当然,我只是说踢球的方式。”
“对不起……”
“不用道歉,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突然想到,其实咱们俩过得都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很差——差到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这样幸运的。都走了那么远,还是得走下去吧。就接着走,永远不停地往前走,不管要走到哪里。嗯。不能停下来。人既然被生下来了,被爱过了,就要努力到什么遗憾都不会留。黎彬,你听好了,还像以前一样,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决赛场上见。别想逃!我要打败你,堂堂正正地打败你!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我自己!”
后面黎彬说了什么就没太听清了。今天哭了好几次,但刚刚是流眼泪。
房间的门开了,很快又关上了,还上了锁。
“那个……不好意思,我听到了。”
我没做声,眼睛还有点发红。
“我不会和别人讲。还有就是……”他咬了咬嘴唇,看向我的眼睛,“其实我知道黎彬的这些事……”
“欸?”我已经不是有点疑惑了。
“还记得你第一次生我气的时候骂我是什么吗?间谍、小人、特务……”
“不,那是气话,我没那个意思,而且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你别记仇,求求你了。”我像被泼了一桶冷水,害怕极了,慌忙解释。
“不是不是不是……”他连忙摇手,走到床边坐下,“我确实打探过你的一些事,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你别生我气。”
自然没有生他的气,而是从椅子那挪到床上,贴到他身边。
“你没骂错。我不只是间谍和特务,也是个小人。”他的脑袋疲乏地搭在了我的胳膊上,头发吹得很潦草,还没完全干。
“什么意思?”
“我不喜欢黎彬。或者说,很讨厌他。”他扭过脑袋看了我一眼。
“为什么呢?你们都不认识。”
“人有的时候就像小动物,不会那么理智地思考问题。听到一些事,就难免被情绪包裹,而且没有地方宣泄。比如那天彭景白说黎彬要拿mvp了,我气得要死。”他忽然爬了起来,蹬掉鞋子,背对着我盘腿坐到了床上,“我有过那种念头。就是……如果我们在赛场上遇到黎彬,我要收拾他。可能是想报复。结果呢,你看到了,我闯了多大的祸。”
“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吗?你没有想过伤害阿齐吧。”
“没有。可今天的我戾气很重,不是吗?上半场就跟你吵架,下半场……我就是小人,坏蛋。”他的头埋了下去,“我心理太阴暗了,所以出这种事根本不奇怪。但阿齐是无辜的,他说原谅我了,可我能原谅自己吗?柯柯,你是不是开始讨厌我了?不想和我这种人做朋友了?”
“不,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喜欢你。”我也脱掉了鞋子,跪坐到他的身后,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捏了捏。
“怎么会呢?”
“你花了很多时间去了解我,我还挺高兴的。我也理解你为什么不喜欢黎彬。至于你说的那些阴暗的东西……我也有过,我也起过报复的念头,各种手段的报复。没有谁的心灵是绝对善良和干净的,但‘一分钟的黑暗不会使我们失明’——穆铮跟我提过这句话,不知是谁说的,我总是忘记查。因为我们还知道是非对错。哪怕有过伤害别人的戾气和念头,真正面对他人时还是做不出来的。今天的事是意外,我相信你没有真的想伤害谁。我更相信,即便黎彬出现在我们面前,米乐也绝对不会真的去做一个坏人。你和我是一模一样的人。”我将额头顶到了他瘦小的背上,“我知道你很痛苦,很难过,甚至很讨厌自己,觉得自己不配接受他人的善意。这种折磨背后是我们自己的挣扎,对良心的反思和拷问。你之前不就跟我说过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有良心的人才会痛苦,彻头彻尾的小人反而不会有任何苦恼。”
“可那又怎么样呢?阿齐还是伤了,我的心还是不干净。”他扭过脑袋来瞅着我。
“有阳光就一定有阴暗,懂得恐惧才会勇敢。你说的阴暗可能未必是真的阴暗,而是单纯。我认识的那个米乐是善良的,而且敢于承担责任。他以后也会继续这样,就像我以后也会一直呆在他身边一样。能成为他最好的朋友是我最大的幸运。”侧过脸,下巴磕在了他的肩膀上,“过去的日子很黑暗。直到你出现在我面前,我才知道我能够像个普通人一样重新接受自己,接受过去,然后努力生活。”
我想是这样的。诚然,我是在身边所有人的关爱里成长的,但关于生活的一切故事或许正开始于初中的第一个晚上误打误撞的偷听。“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1]两个孩子的生活与命运就此被联系到了一起。
“柯柯,也许今天我们俩是彻彻底底地理解对方了。其实,我也有些能理解黎彬了。才是这么半天,我就这么难受了……而他呢?”他叹了口气,将自己摊在了床上。出于习惯,我又将手指贴在了他的脚心上。被连续踢了好几下后,他猛地起身将我撞翻了。望了好一会天花板,我们俩谁也没说话,仿佛在广袤的天空中寻找一只不存在的小蜘蛛。
“人与人互相理解的代价怎么这么大?大到宁愿不被人理解了。”
“好在还不算太迟。”
“也许吧。你觉得孤独好吗?”
“不知道。但我现在不想孤独,想和你一起玩。”
我们打了会手游。打得挺烂的,状态不好,加上我们俩本来就菜,但没有因此不开心。吃完了果盘里橙子和芒果,我们去洗了手和碗,躺回床上。我给爸妈打了个电话。米乐关了灯。
忽然有一点害怕。不知道再过几年,我们还能不能这么一起玩了。也许可以,但我们终归要长大。或许总有分开的一天吧。就像比赛总有吹响终场哨的一刻。
那一天会是什么样的呢?也许,我的日子就那样静静地消逝,没有倾心的人,没有诗的灵魂,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2]
米乐又翻了身,通常我们俩都是很快就能睡着的。
怎么能安心睡着呢?想想吧,阿齐将怎么度过这个晚上?
“米乐,你还是睡不着吗?”我问米乐。
“你不也没睡吗?”
“你睡不着的话可以抱着我。”
“啊?”
“你不是说你习惯抱着什么东西睡的吗?”
他踹了我一脚。
“柯柯,我要好好对待每一个人。而且……决赛我会认真踢的。阿齐重新给了我机会,我也要好好珍惜,再来一次的机会太宝贵了。也为了你,我会帮你实现愿望的。你最后会戴上队长袖标,威风凛凛地把奖杯高高举起来。”
“好呀。”
“它会是我们最重要的比赛,也是最普通的比赛。普通到任何一个对手我都不会特别在意,但又会小心防住他们每一个人。”
“我也是。”
[1]普希金《致克恩》。
[2]从“也许”后引用自普希金《致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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