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偏离了苏婼的预想。
她的本意是一经交锋便要直捣黄龙把话题引入她所关心的那些事情,所以出场就没有什么好声气,但苏绶在她露面后却失去了一个手腕了得城府深沉的高官应有的持重,这是何故?
以及他还说像他认识的人——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他是认出她来了?但如果认出她来,他又为何认定她是南边人?而且如果他已经认出她是他亲闺女,那此刻更不该有任何忌讳,而是直接无视田颂而闯进来了吧?
“你家乡是哪里?”苏绶在问她。
这就明显是没认出她了。苏婼稳住心神,回道:“苏大人叫我出来,难道就是为了打听我的家乡?”
“你既然认为我不认识你,又为何一直躲着不让我见你?”
“苏大人这是装糊涂吗?我在天工坊势力夹缝里谋生,也算是你们苏家的生意对手,我怎么会傻到跟你面对面?倒是苏大人,才听了我说话就非说认识我,难道苏大人曾经对一个像我这般年轻的南边女子印象十分深刻?”
苏绶在谢氏死前,一直在外任官,虽然他没有传出什么风流事,但他长相才气都不差,保不齐也发生过什么意难平之事,难道,他是因为她这口南边话想到了红粉知己?
苏婼确实是奔着心里那些个疑问来的,但是苏绶于她而言越来越像个迷,此时哪怕是跟谢氏本身没有关系的事情,她也忍不住想要探究。
苏绶道:“你对我的事情很感兴趣。这可不像是个为了谋生而谨小慎微的无名人氏。”
这话不是询问,而是信心十足的肯定。苏婼始终小心翼翼地行使言语诱导,没想到他却始终是清醒的,都这份上了,他居然突然上了个回马枪,以攻为守!
门槛下的韩陌与秦烨神色逐渐凝重,眼下苏婼一个回应不好,那她再多的计划也要立刻被击溃。
好在苏绶虽然没有乱了心神,但听他的语气,却反而比先前还要缓和些了。苏婼于是道:“我好奇不可以么?”
“可以。对我好奇的人并不多。”
“那我有几个问题,或许苏大人愿意回答回答我。”
“你可以说说看。”
苏绶的目光始终在屏风后的影子上。
苏婼道:“你突然把时间提前,不是因为发生了意外之事,而是早就打算好了不遵守约定,是吗?”
“何以见得?”
“苏大人的反应如此平静,可见我猜对了。”
苏绶抬了抬眼,虽只是一瞬,但当中的一丝诧异也还是流了出来。“鬼手看来不光锁器技艺了得,心计也不输人。”
“我若是心计好,便不会被苏大人硬堵在此处了。说起来我很奇怪,为何世人眼里的苏大人完全与眼前的你相比是另一番模样?你如此忍辱负重,深藏不露,难道说,其实心里藏着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心?”
“这不是你一个卖锁的人该关心的事。”
“可是这么多年一直有人在暗中觑觎苏家的技业,苏大人此时难道就不想多个朋友吗?”
这话像是一根刺,一把刀子,倏地就把苏绶脸上的平静给划破了,他抬起的双眼里有锐利的光:“你这话什么意思?”
苏婼攥住袖口:“不绕圈子了,苏大人,苏家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就比如苏大人原配夫人谢氏的娘家谢家,自打谢夫人过世后,这三年来谢家并不平静。
“您的三位舅子,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意外,其中就包括谢家关闭了的一部分铺子。而你说巧不巧,同样的事情,在苏谢两家结亲之前,谢家同样也曾遭遇过一次。”
随着她的话语,苏绶的目光凌利如刀,仿佛要凭空刺破这座屏风!
已然感受到了压迫的苏婼无所畏惧地把话往下说:“十六七年前谢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摆平了那场事故之后,很快就与苏家联了姻。
“但是这是一场令苏大人你万分不情愿的婚姻,你冷落了妻子十几年,直至她凄凉而死。她死后你也与谢家再无往来。如今谢家遭受了这些变故,想必你心下是十分高兴的吧?”
“你到底是谁?!”
深藏不露的大理寺少卿像是被激怒的雄狮,瞬间裹着怒意冲向了屏风!
单薄的屏风被他手掌拍击得摇晃起来,若非田颂从旁及时稳住,此刻它多半已被掀翻在地。
苏婼心绪浮动:“苏大人铁石心肠,真想不到也会因我几句话所牵动情绪!”
“你是兰丫头?不,不可能!你是谢家人!”
“兰丫头”三个字像莫大的几颗石头,击在苏婼心里,——原来他是从自己身上想到了谢氏!
这个称呼她不是第一次从苏绶嘴里听到了,当日在祠堂里,谢氏灵前,他就曾这么唤过!
他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对被他冷落丢弃了十余年的妻子有这样亲昵的称呼?
苏婼紧攥着双手,脚步一抬,顿时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两厢视线对上后,眼前是表情碎成了一地的苏绶。
苏婼透过帏帽上的轻纱望去:“苏大人在想念兰丫头?”
这句话已经不是之前的吴语官腔了,而是带着徽州方言腔调的官话,苏婼不会说徽州话,但她由谢氏抚养长大,鲍嬷嬷他们也都是徽州人,习得几句腔调还是不难。
她知道自己本来就与谢氏长得极像,此刻再刻意模仿着她说话,自然就更加具有迷惑性了。
苏婼深深觉得苏绶会想念谢氏,这种念头纯属痴人说梦。
但此刻的苏绶表现太反常了,她实在忍不住扮作他口中的“兰丫头”,决意看看他看看这个自始自终都没有对妻子给过丁点关爱的男人眼下到底是犯了什么魔怔?
“姑娘!”
田颂从旁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事情到这一步,显然他已经无需再呆下去。
苏婼眼不错珠地盯着苏绶,只往后摆了摆手。田颂会意退下。同时他也以手上还持着的剑无形“逼”走了在场的那几个苏家护院。
到此时屋里已只剩他们俩,至少在苏绶眼里应该如是。
他双唇轻翕,投向苏婼的眼神十分空洞,直至许久,才自喉咙里发出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的一道声音:“……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