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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皇子既被提走,刘进今晚的任务便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他那些亲信早就被投进了掖庭,这会儿又走了这个身份最要紧的,他也就无谓继续留在那儿了。
回到自家地盘去向父亲复命,他眉宇间有些踯躅:“父亲,李广利一定会竭尽全力,将八叔从此事当中摘出去的。”
刘彻听得面不改色:“这是人之常情。至于结果如何,就要看你祖父是否愿意相信,而你八叔到了御前,又如何分说了。”
刘进端详着父亲的神色,若有所思:“您觉得,八叔这回在劫难逃了吗?”
“事到如今,你八叔说什么其实都不重要了。”
刘彻对上了儿子的视线,微笑着告诉他:“当上位者对你心生厌恶的时候,你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其实根本不重要。”
刘进从这短短的一句话当中听出了几分教诲的疑似,立时跪下身去,郑重道:“是,儿子记住了。”
……
八皇子心底的所有侥幸,都在见到跪在殿中,头破血流、神情狼狈的舅父时灰飞烟灭了。
完了!
这是他心里唯一的念头。
然后他听到了大殿之上,父亲那苍老而不乏威仪的声音响彻耳边,宛如神佛垂问世人:“小八,你可曾参与其中?”
这叫八皇子怎么说呢?
顾全骨肉义气,说自己参与了,然后跟舅父一起死吗?
还是保全自身,以图来日,说自己毫不知情?
这是纯粹的人性的拷问。
八皇子看着跪地不起的舅父,眼神不由自主的波动起来,几经迟疑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回禀父皇,儿臣先前的确对此一无所知……”
将苦涩和哀恸压到心底,他难以置信的责难李广利:“您怎么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那可是我的长兄、大汉朝的储君啊!”
对,就这么说。
额头上涌出的血液流下,湿润了眼睑,也模糊了李广利的视线,好像连带着叫他的听力也受到了影响。
但他还是从外甥的语气当中,感知到了对方给出的答案。
就这么说。
保全自己为上。
可是在此之外,李广利也终究是凡人,难以避免的会有些黯然。
小八,舅舅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啊……
刘屈氂始终没有做声,江充跪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李广利头晕脑胀的跪在地上,八皇子泪流满面,涕泗横流。
皇帝看着这甥舅二人落得如此地步,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几分不忍,叹息一声,责备儿子道:“说了你多少次?休要作此妇人情态,你我父子,难道朕还会不相信你吗?!”
八皇子尤且泪眼涟涟,一直悬着的那颗心却放了下来,李广利一直紧绷着的肩头也随之松了下来。
又听皇帝吩咐近侍:“去给他们甥舅俩递条面巾,好歹叫擦擦脸,都成什么样子了!”
李广利脑袋上破了老大一个口子,本来就不甚灵光的脑袋转的更慢了,江充却是人中之精,从天子的语气当中,察觉到了几分松动。
或许,这也未必就是一场死局?
他正思量间,已经有天子近侍端着托盘近前,到八皇子面前去,双手递了温热的面巾过去。
八皇子接到手里,先自叩谢君父,甚至于没有发觉来人相当之面生,他伴君多年,竟从未见过。
而就在他擦脸的功夫,那近侍已经到了李广利面前,同样双手将面巾递上。
李广利双手接过,还没上脸,便极客气的道了声多谢,对方竟也不曾离去,手持托盘,侍立在侧。
起初李广利还没察觉到异样,用面巾擦了把脸,顺带着将眼睑上将将开始干涸的血渍擦掉,发觉那近侍仍旧在侧,才半躬着身,重又抬头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叫他如遭雷击,瞬间僵住。
浑身的血液好像全都在那一刹那集中到了脑袋里,震得他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手里沾血的面巾倏然落地。
原本跪在他身侧的江充察觉有异,迅速抬头看了过去。
只一眼,他也怔在当场。
刘屈氂更是傻眼了。
李广利嘴唇张张合合几下,喉咙里翻涌出一阵言语难以形容的闷响声。
终于,他说话了:“你?!你——”
其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力劝他行巫蛊构陷储君的那位门客!
对方低垂着眼帘,看不清眸底神色,彬彬有礼的向他欠一下身,转头往帘幕内隐去了。
李广利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僵在原地,如同一具失去了魂魄的木偶。
刘屈氂与江充已然跌坐在地,面无人色。
八皇子尤且不明所以,不安的道:“舅父,您,您怎么了?”
李广利却没有看他。
那过于巨大的冲击叫他的脑内世界天崩地裂,此时此刻,他眼里已经容不下旁人了。
他抬起头来,以当下朝臣堪称无礼的姿态,死死的盯着御座之上的天子。
“陛下……”
八皇子不明所以的上下看看,急躁不已:“舅父,您这是——”
皇帝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忽然间笑了。
笑声起初很小,然后越来越大,到最后,皇帝那愉悦中难掩得意的笑声响彻大殿。
与之相伴的,是殿下三人愈发瑟缩的身形和写满了不可置信的面容。
李广利眼含热泪,在极度的悲愤之下,甚至于破了音:“陛下!难道说,难道说臣的那个门客,其实是您的人吗?!”
皇帝脸上的笑容倏然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倨傲:“朕是天子,是九州四海之主,普天之下,孰人不是朕的臣民?!”
李广利眼眶里滚滚流出泪来。
不是因为伤心亦或者愤怒,而是因为情绪的彻底崩溃。
他又一次重复道:“臣的那个门客,其实是您的人,是吗?”
“是您让他到臣的身边去,鼓动臣掀起针对皇太子的巫蛊之祸,是吗?!”
八皇子听得傻住了。
皇帝大笑出声,快活的笑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的停住。
他站起身来,手扶住腰间佩剑,冷笑道:“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心怀叵测,如若不然,即便是公孙龙在世,也说不动你!”
皇帝兴奋的在御座下方踱步:“李广利,朕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社稷贼子,罪该万死!”
李广利嘴唇嗫嚅几下,神情绝望,好半晌过去,才颤声道:“不,我不是。”
他艰难的为自己分辩:“我是被逼着走上这条路的,如若不是您让人蓄意煽动,我根本想不到要用巫蛊……”
“哦,”皇帝冷笑着驳斥他:“别人煽动,你就要听吗?别人叫你去死,你去不去?!”
“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心里觊觎大位,才会与社稷贼子一拍即合,合起伙来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勾当来!”
“常言讲无风不起浪,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自己没那个心思,别人是如何也挑唆不起来的!”
李广利听到此处,不由得痛哭出声,再也无法维持跪坐的姿势,跌坐在地,哭着道:“您怎么能这样行事?天下众人,谁又能经得起这样的考量呢?”
皇帝勃然大怒:“你是在指责朕的行事吗?你大胆!”
又骂道:“无父无君的悖逆之徒,难道你以为普天之下尽是尔等这般不忠不义之臣吗?!”
他问一侧的近臣:“倘若他果真是贤臣,难道会陷入此彀吗?”
近臣马上跪地摇头:“真正的贤臣,在听闻门客劝说自己行巫蛊之事构陷君上的时候,就该马上驳斥他,然后大义灭亲,将其扭送京兆尹府,明正典刑,海西侯反其道而行之,可见其人绝非贤臣,而是佞类。”
皇帝断然道:“不错!这么浅显的道理,一个侍臣都懂,你却不明白,李广利,你实在是太让朕失望了!!!”
他胸膛里充斥着计策得逞的快感,还夹杂着一些“朕果然是圣明天子、烛照万里,早就看出来这家伙不是好人,下手试了试,嘿,他果然是佞臣”的得意。
这时候腰也不疼了,退也有劲儿了,手扶佩剑剑柄,踱着步,大声指责李广利:“你不过是外戚之家,又不曾建什么社稷功勋,因为李氏的缘故得到富贵,怎么敢违逆朕的意思,大肆豢养门客?魏大将军跟冠军侯都没做的事情,你居然敢做?!一定是心怀不轨!!!”
李广利难以置信道:“陛下,这,这是您允许了的……”
皇帝眸光猛地一肃,戾气十足的盯着他:“你的意思是,是朕叫你豢养门客,心怀叵测的吗?!好啊,你居然敢如此指责君上!!!”
李广利:“……”
皇帝见他不做声,复又冷笑起来:“当初你平定南越,微末功勋,居然也被封侯八千户,你难道不觉得羞愧,更该以死回报社稷,回报朕吗?!”
“忘恩负义的东西,结交朋党,构陷储君,这就是你回报朕的方式!”
李广利嘴唇动了动,终于笑了起来。
只是那笑容里遍是苦涩,再没有别的情绪了:“是,都是臣的过错,臣忘恩负义,臣罪该万死,只求陛下……”
皇帝甚至于都没等他说完,就冷酷的打断了他的话:“当然都是你的错!不然难道还是朕的错吗?!”
“都是因为你这个小人,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李广利,踌躇满志道:“是你逼着朕走到这一步的,你——李广利,才是罪魁祸首!”
“而你现在落得如此下场,全都是你自找的,与人无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