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是……师兄?
啊对了, 刚才白傲天说了问心剑里鉴真我,真我意味着真实,而不是这虚妄的幻境。
也就是说剑入她心, 鉴的是她是否有情。
白茶缓缓眨了眨眼睛, 搞清楚了这一切之后,这时候才真正认真地打量着自己身处的环境。
是凤山, 却不是问心剑外的凤山。
业火蔓延, 毒物疯长,黑水沉溺过后,大雪又下了百年。
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满目疮痍,寸草不生?
【是天惩。】
如果在此所见的不是谢沉而是谢九思的话, 那说明卫芳洲和谢沉已经陨落了。
而神魔大战又是在他们陨落后的两百年间,由此可推测,现在最早也是七百年后。
【之前沈天昭不是说过吗,谢沉逆天行事试图斩天阻止卫芳洲飞升,惹怒了天道降下了惩戒, 给凤山遭致了灭顶之灾。只是我没想到的是这场劫数竟然从他们陨落一直持续到了神魔大战劫数之后,前后七百年,天灾也持续了七百年。】
七百年的时间里, 凤山草木灵兽死的死逃的逃, 谁也没能从这场劫数中安然。
大约是害怕牵扯因果惹怒天道受到惩戒, 又或者是单纯因为谢沉和卫芳洲给他们带来了祸端,所以将这份怨恨迁怒到了尚未出世的谢九思身上。
因此少数存活下来的人带走了族人,带走了幼崽, 却唯独没有带走少年。
在极致的热烈和淋漓的寒冷里,所有的生物都该殒命至此, 他却于冰火两重天里奇迹般地活下来了。
白傲天皱了皱眉,感知到那其中微弱的气息后闷声说道。
【哪里是奇迹?凤凰涅槃,他早就在劫数之中死过一次了,现在即是重生罢了。】
【不过这样也好,抛却了凤凰血脉,意味着摆脱了天诛。正是因为他选择了为人,这百年间才顺遂平安地在天道的眼皮底下活了下来。】
他还想说什么,发现白茶从刚才开始一直没作声。
只见少女直勾勾注视着从壳中苏醒的小少年。
这是他近千年来第一次得见天光,长长的睫毛颤颤巍巍将上面覆上的霜雪抖落。
就像美人鱼刚得到双腿上岸一般,白嫩的小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艰难地站了起来。
凤凰本该在火中涅槃,谢九思却生于一场无尽的大雪。
他冷得嘴唇青紫,身上唯有一件用仅有的一点灵力幻化而成的薄纱遮体。
皑皑白雪中小少年的面色苍白,肌肤如玉,和这雪色近乎融为一体。
“……不是说鉴真我吗?我能理解问心剑辨认出了我真实的身份,可是为什么要我看这个?”
她深吸了一口气,明明感知不到周遭冷暖,可声音也莫名颤抖。
“这是师兄的记忆,不是我的。”
【不是鉴谁,所见的记忆就是谁的。】
【如果是卫芳洲问心,所见的记忆便是谢沉的,而且是谢沉的苦难。问心剑能显众生苦相,她修无情道法,万物在她眼里本该如一,要是她看到了谢沉的苦难而不为所动的话,这问心境不会破,也意味着她对谢沉并无真情。】
这其实很好理解,人都是自私的,映照自身苦相没有用处。
要看一个人在意谁,得看那人苦相于她是否无动于衷。
一个人越是在意谁,越是喜他所喜,忧他所忧,与他感同身受,得遇苦难恨不得以身替之。
【鉴你真心,自是见谢九思的苦难。】
无情之人万般如是,有情之人千人千面。
七情六欲映照人之百态,白茶不是卫芳洲,她修的不是无情道,要破这问心境于她来说本来不是难事。
可问题就出在她现在并不是纯粹的自己,她有卫芳洲的神识和剑意,尽管保持着清醒的意识,本质上她们是两个人。
要从这里出去,白茶既要破境,又要不乱道心。
而要破镜就要有情,要不乱道心就要无情,两者矛盾至极,根本无破解之法。
【的确是个无解的难题。】
白傲天也对此很是头疼。
【不过在幻境之中所发生的一切看似是我们遵从本心的选择,实际上也是卫芳洲的意愿在推着我们而行。既然我们做出了问心之举,意味着当年她也是从问心之中破局的。】
她们是回到过去,经历卫芳洲所经历,感悟她所感悟,是不能改变过去的。
所以白茶从一开始到现在,甚至未来的所有走向都是卫芳洲在影响和推行。
白茶去抢亲,卫芳洲也抢过。
她现在问心,卫芳洲也问过。
“……只有走一步是一步了。”
既然卫芳洲能出去,她也应当可以出去的。
【先跟着谢九思,看看他的苦相。】
苦相渡尽,方才能问心。
白茶静默站在原地半晌,在白傲天以为她没听到自己说了什么,想要再提醒一遍的时候。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跟了过去。
谢九思光着脚,踉踉跄跄踩着松雪落了地。凤凰的属性是火,一点寒意都让他冷得森然刺骨。
雪中没过的脚被冻的发红,他蜷缩着脚趾,适应了一会儿,又抬起脚。
“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在寂静的天地分外清晰。
这时候的谢九思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左右,青涩稚嫩的眉眼还没长开,眼眸从一开始的粲金慢慢湮灭成了黑曜石。
唇齿之间白雾萦绕,氤氲着他的面容。
他的鼻尖红的厉害,鸦青色的长发披散着覆上白雪,隐约可见同样发红的耳朵。
好冷,好饿。
但是他不能停下,他好不容易从壳中出来,要是再继续在里面待着新一轮天劫落下,他会死在凤山。
谢九思虽然刚出生,可早在几百年前就生出了意识,只是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罢了。
他的父母是谁,凤山又为何落下永生不灭的劫数……他都知道。
凤山被天道抛弃了,成为无间的炼狱。
他也被所有人抛弃了,任由他自生自灭。
但是他不想死。
这万物他还没看,这世间他才刚来,他不想死。
凤山很大,谢九思尚未入道,不能飞也不辨方向。
要从茫茫天地里走出去很难。
尤其是他这副孱弱到随时会殒命的身体。
他看不见白茶,白茶也帮不了他。
雪中小小的脚印在冰雪要覆上之前,“咯吱”一声,白茶重重踩了上去。
他那么努力的想要留下的活着的痕迹,不能就这么湮灭了。
谢九思似有所察,循声看了过去。
这里终究是幻境,小少年的过去本该无人无痕,却在此时有了印记。
他眨了眨眼睛,盯着跟随在自己身后的一串脚印半晌。
然后弯着眉眼笑了。
“你也迷路了吗?”
他这么说,对着一团虚无的空气。
“那你跟紧些,我带你出去。”
白茶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掉下来。
“好。”
他听不到,她却回答地认真。
天地浩淼,大雪漫天。
小少年在前面艰难走着,不知摔倒了多少次,昏迷了多少次。
饿了嚼冰,渴了吃雪。
从凤山山巅,蹉跎了快大半年的时间才堪堪走到了山脚。
山下也有雪,却多了一树红梅。
是七百年来谢九思看到的第一缕生机。
他痴痴地望着这一抹殷红,鼻翼之间是沁人的香气萦绕。
“原来这就是花啊。”
小少年喃喃自语,踮起脚想要去触碰。
只是他太矮,树太高,饶是跳起来也只险险摸到一点枝桠。
“……算了,能看到就已经很好了。”
尽管谢九思这么说着宽慰自己,可眼神里的失落还是难以掩饰。
白茶眼眸微动,伸手过去。
她将枝桠往下压了些,雪窸窸窣窣地落,梅花全然映照在了他的视野。
幻境真真假假,她改变不了任何事,碰触不到他分毫。
却能踩雪压梅,经历他所经历。
谢九思眼睛一亮,高兴地用指尖戳了下梅花。
小心翼翼,珍视至极。
只一下,他便再没动作了。
白茶有些意外,她以为他会摘一束,或是一朵下来。
毕竟这是他平生所见第一束花,他应当是欢喜的想要收藏的。
“此行山高路远,它受不住的。”
她心下一惊,猛地低头看去。
谢九思看不到她,却奇妙的回答了她的问题。
“已经到山下了,你应该能找到回家的路了。”
原来他是把她当成了幸存的迷途之人。
天地万物能见的不过一二,在他眼里根本没有鬼神人魔的概念。
他大约只是觉着她是一阵有意识的风,一只无形的手。
只是不得他所见罢了。
跟了他半年,陪了他一路。哪怕不能言语,无法沟通,谢九思早就把她当成了朋友。
而现在是要分开的时候了。
他有些失落,却并没有太伤心。
因为他习惯了一个人,他总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所以,他随时都有面对离别勇气。
“我的话……我没有家,没有亲人。”
“但是我还有族人。”
白茶一愣,反应过来谢九思口中的“族人”是什么意思。
凤族已经湮灭了,他的族人应该指的是灵族。所以他是要回瀛洲灵兽宗。
小少年眉尾颤了下,冻得发红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袖。
他在不安,也在忐忑。
谢九思的想法很简单。
如果族人都不容他,世间再不会有能接纳他的人了。
“我父君在离开之前告诉过我,如果我活下来就去昆仑,去灵兽宗。可能会很艰难,可能他们不会接纳我,但是唯有在那里我才有活路。”
是了,那里还有褚明珊。
可是为什么不是去万剑云宗?
【万剑云宗刚因沈天昭遭遇了劫数,他们都自顾不暇,哪有空照顾得了谢九思?】
差点忘了,神魔大战的重灾区正是万剑云宗。
谢九思和一团空气解释道。
说清楚原由,认真道别了之后,小少年朝着白茶压梅的方向鞠了个躬,这才转身离开。
白茶抬脚就要跟上去。
结果脚刚落下,天旋地转,上一秒还在凤山,后一秒便至沧海。
不仅一步转换了场地,时间也过了十年。
这一年谢九思十六岁。
瀛洲,灵兽宗。
晌午,正是太阳最烈的时候。
谢九思背着一个半人高的竹篓,里面都是他采摘的灵植,小心翼翼从悬崖那边攀爬上来。
他是三日前上的山,和其他幼崽不需要劳作,也会被精心照料不同。
作为给灵族带来灭顶之灾的罪人之子,谢九思的待遇和普通的仆从没什么区别,甚至更差。
他所住的地方是一间柴房,夏不避雨冬不避风,时常还会有老鼠和蟑螂出没。
谢九思并不怕吃苦,也习惯了疼痛。
只是凤凰喜净,他很难适应这样的脏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