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4章大漠孤烟
马车从城外回官邸的路上, 许娇已经看到城中开始戒严。
所谓的戒严,并没有限制百姓的活动,而是增加了不少巡视的人, 也会盘查来往的人。
而且,自晨间起, 就陆续驻军来来回回进出城门, 看着模样, 像是源源不断的鹤城驻军入城, 然后开赴西关之外。
不少城中百姓都在打听, 也都说是鹤城驻军来了西关城中,而且陆续出了西关,是要同西戎要开战了。
又说黑风沙马上要来了, 鹤城驻军是特意赶在黑风沙之前抵达了西关城,西关城能容纳的驻军有限, 都在西关城和鹤城之间驻扎着呢!
还有人说打听过了, 看到往鹤城的方向去, 全是营帐, 这次不知来了多少驻军!
许娇在马车上听着,心中轻叹。
齐长平做事惯来稳妥, 要一直有源源不断的士兵入城出城其实并不可行, 但是若是说西关城中容纳不了这么多驻军, 都在后方安营扎寨,便是虚虚实实。
即便有人去刺探,也不敢明目张胆刺探, 只要终日扬尘四起,传令官来来回回,已经起到了蒙混的作用。
这几年, 齐长平也好,郭睿也好,在西关磨练得越发老练,不似京中时候。
许娇放下帘栊。
郭睿已经离开西关城了,西关城的博弈才刚开始。
许娇看了看手中木簪,是在苍月时候,宋卿源给她雕得那枚木簪,木簪上还有细微的岑清两个字……
许娇手心握了握,重新把木簪别回发间。
……
马车在官邸外停了下来。
大监远远迎上,一脸愁眉苦涩,再这样,就算西关城能够撑到鹤城的援军抵达,他也会被天子怄死的!
大监上前,悄声叹道,“我的相爷,我的祖宗!”
齐长平和胡广文,还有一侧的赵恩科都转眸朝她和大监看过来,她伸手将大监拽到了一侧,避开几人的视野。
几人才收回目光,继续看向厅中的地形图和兵马部署图上。
苑中,许娇温和宽慰着大监。
很早之前在东宫的时候,她就得大监照顾,同大监最是熟悉,也知晓怎么哄大监安心,这些年,大监没少在她身上操过心,她哄大监的话一套一套的,大监拿她没办法,她也把大监吃得死死的。
“所以,郭睿都去了,我怎么能被郭睿比下去呢,放心吧大监,我心中有数的。”许娇强行给大监塞定心丸。
大监再想开口,许娇已经往厅中去。
“相……”大监欲言又止,只能快步跟上。
厅中,有齐长平,胡广文,赵恩科和西关的其余几个将领在。
许娇上前的时候,齐长平同赵恩科几人道,“许小姐是许相的妹妹,是我请许小姐来的。”
听说是许相的妹妹,几人面面相觑过,都恭敬朝许娇行礼问候。
许相在朝中是何等人物,齐长平借许相的名义,堵旁人的嘴。
果真,厅中的人都没再多问。
大监也连忙上前,跟在许娇身侧。
陛下说的是,相爷要任起性子来,谁也拦不住,那他只能寸步不离得跟着。
当下,赵恩科正好看着地形图朝几人继续说道,“康饶昨晚就已经率了三千精锐提前去了克木地区设伏,根据探子传回的消息,还有早前胡先生打探的消息来看,西戎的先遣队伍应当会在两日后,从克木地区经过。康饶会在这处狭长处设伏,此处地形狭长,地势对我们有利,这一仗伏击会让对方措手不及,更重要的,康饶会让一支军队来回经过,营造出此处有大量驻军经过的假象,让对方猜测虚实……”
伏击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让对方猜测虚实。
赵恩科说完,在克木地区插上了三面红色的军旗。
意思是,这是有三千驻军。
他手中的红色军旗,每一面就是一千人。
也就是说,光克木地区就会用到三千人。
厅中,所有人脸色都紧张而凝重,驻军吃紧,人手吃紧,在作战部署图上显露无疑。
赵恩科又在繁伊地区插上了四枚红色的军旗,意味着,繁伊此处还会占用四千人。三千人加四千人,已经去到了七千人……
众人心中都捏了一把汗。
赵恩科继续道,“郭大人亲自带了四千人前往繁伊,是今晨出发的,预计三两日后就会抵达繁伊。从探得的消息,还有地形图上来看,繁伊是西戎东进的另一条路线,但这条路线不会走助力,是侧翼的人马,是扫清途中障碍,同时从侧翼进攻西关城的。所以,郭大人率领的人马,会在繁伊一带同西戎军队激战。”
郭睿带的死士有两千五百人,但是这两千五百人不够,所以还有驻军中的一千五百人,凑齐了四千人。这场战斗一定是死搏,要将对方侧翼的兵马全部扼杀在繁伊,才有可能逼停西戎主力。
赵恩科又道,“因为是侧翼人马,又是先头部队,所以人数不会很多,但是三五千人是有了,郭大人提前去,能设伏,偷袭,如果能够全歼这支侧翼的队伍,才会真正震慑到西戎,所以,这一场仗是关键,要不惜一切代价。”
许娇知晓,不惜一切代价的意思,就是这一场仗结束后,剩下的人可能不多了。
西关城八千精锐,再加上从牢狱中提出的两千多人,一共也就是一只万余人的队伍,总共十面红色的军旗,眼下已经用去了七枚,也就是说,剩下的红色军旗只有三枚,也就是三千可以作战的精锐。
这三千可以作战的精锐里,还要留一只在西关城内,如果真的不能将西戎铁骑阻止在西关城外,那这一千人便是最后的希望,死守西关城,也要护送西关城的百姓撤离。
厅中,众人的神色越来也浓重,脸色也越渐煞白。
赵恩科继续道,“康饶和郭大人最多能拖延二十余日,二十余日已经是极限,要拖够四十五日很难,所以,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最后的准备就是死守西关城,让百姓撤离。
赵恩科将最后的两面红色军旗插在了仓恒地区,沉声道,“如果不出意外,在康饶和郭大人之后,仓恒这里会迎来双方的正面交战,这是唯一一处对我们有利的地形。对方不清楚我方虚实,几面全线压境,也不敢贸然全军进犯,届时我们殊死抵抗,再加上康饶和郭大人手中的残部做侧翼,能拖上一日是一日。最后的二十余日,会很难……”
赵恩科说完,厅中又迎来短暂的沉默。
真正将兵力放在作战部署图上,才知晓进退维谷,骑虎难下。
除却这些精锐,还剩下七千人驻军,用黄色的军旗标志,这些驻军只放了两千人在西关城驻扎,其余的都会开赴仓恒。
如果仓恒破防,剩下的只有死守西关城。
如果真到那时候,城破只是时日问题,只有等待鹤城援军……
作战部署图上,红色军旗和黄色军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代表西戎军队的绿色军旗,密密麻麻得一片让人看得毛骨悚然。
大监脸色都有些泛青。
良久,齐长平沉声道,“好,很清楚,辛苦了,赵将军。”
赵恩科拱手,抬头时,继续朝齐长平道,“大人,末将今晚会借夜色领兵出城,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城中之事,还请城守大人掌控大局。”
赵恩科率部迎战去了,西关城中是需要有人掌控大局。
齐长平是城守,要最后留在西关城。
“好,赵将军保重!我在西关城等诸位凯旋!”齐长平躬身拱手。
大监多在宫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唯一一次,也是在当年昱王之乱的时候,看天子带驻军攻入京中,宫中,但那时四处驻军皆听天子号令,昱王乱党只是强弩之末,当今日,面对西戎进犯,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赵恩科也好,还有早前的康饶,和郭睿也好,很有可能……
很有可能这一去都是回不来的。
大监偷偷摸了摸眼角。
早前在京中,郭睿是郭家子侄,有天子庇护,是何等的无忧无虑,郭睿也是大监看着长大的,齐长平是相爷的心腹,早前往来翰林院和明和殿,也都和大监熟悉,分明都是京中的少年郎,眼下在西关这处,却要以微弱的脊梁撑起西关……
大监心中鼻尖微微红了,没再抬头。
胡广文推了轮椅上前,“胡某与赵将军同行。”
胡广文言罢,旁人都惊讶投来目光。
“广文兄?”齐长平意外。
胡广文冷静道,“仓恒至西关有两日路程,有消息不一定能第一时间传回西关,我若与赵将军同行,诸事可以同赵将军一道商议。我早前在西戎呆几月,也对西戎了解,我在,能帮赵将军考量。”
胡广文的话无法让人反驳。
赵恩科皱眉,“可是胡先生,此行危险……”
胡广文温和笑道,“我才从西戎回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为何不可同赵将军和西关所有将士一道共进退?”
赵恩科语塞。
胡广文笑道,“我只是人在轮椅上……”
“胡公子……”大监只唤了这一声。
早前在东宫时,胡公子是何等样的人物,若是没有染上腿疾,南顺朝中的格局兴许全然不同。
而今日,就在西关城,却同样要奔赴前线……
大监心中复杂几许。
胡广文才转了转轮椅,面向大监,“大监,我知晓我做的事。”
大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许娇,知晓自己一个都拦不住……
只是胡广文说完,许娇也道,“我一道去。”
大监简直要疯了,“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相……”
大监口中的“相爷”两个字咽回喉间,大监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大监一直以为许娇是要留在西关城中的,所以底线也一退再退,但眼下,相爷忽然说她要跟去仓恒。
大监哪里会同意!!
原本在西关就已经够危险了,但有暗卫在,若是有事,他们全然可以先行撤离,可若是去了仓恒,那都是兵戎相见,战火狼烟!
大监心惊!
可许娇是一定要去仓恒的。
她需要清清楚楚知晓仓恒和繁伊,克木的第一手消息,才有办法做后续的事。
大监说不过许娇,只能朝齐长平和胡广文求助,“齐大人,胡公子!”
但齐长平和胡广文都纷纷低头,其实许娇都同他们二人说起过,他们都知晓许娇一定会留下,两人爱莫能助。
大监整个人僵住。
许娇朝大监道,“大监,好好替我照顾好娘亲,还有傅乔,小蚕豆,把她们带到安全的地方,我会平安回来的,我身边有葫芦,葡萄,还有暗卫在,我不安全,谁还安全?”
大监恨不得一头撞死!
“大监,你好好替我照顾好娘亲她们,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才能安心做事。”许娇说得是实情,有大监在,她自然是放心的。
大监拦不住他,但分明又知晓这一路凶险异常。
“相爷,陛下会担心相爷的!”大监做最后挣扎。
许娇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会安稳回来的,放心吧,大监。”
大监挫败。
马车随驻军一道出了城中,大监还在城门口迎着风沙张望着,眸间一直是湿润的,心中如郁结一般。
相爷,一定要平安……
大监没有旁的办法。
去往仓恒的马车上,许娇同胡广文一处。
胡广文问道,“你要怎么做?”
眼下,许娇能商议的人就是胡广文,许娇也信任胡广文。
许娇应道,“哈尔米亚上次见我,是柏靳让我带了书信给他,他应当对我印象深刻,也知晓我是柏靳的心腹,但他并不知晓我在帮柏靳做什么。这次,我会以友邦的身份,善意提醒他,西关城有大批量的驻军在。”
胡广文严肃,“他若不信呢?”
许娇道,“他若不信,我也安全,因为我是苍月的使臣,他不会同苍月交恶,只要我的身份不暴露,就是安全的。”
胡广文看她,虽然一直以来天子给他的书信,都说许娇是可用之才,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做一国宰辅,但他记忆中的许娇一直是东宫那个爱哭鼻子,又有些唯唯诺诺的许娇。
这次,其实才是他第一次同许娇一起。
许娇语气沉稳,虽然声音温和,却掷地有声,亦胸有成竹,不曾慌乱,确实不像早前在东宫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胡广文敛了眸间笑意,继续道,“你寄希望于哈尔米亚信你,但你也知晓,他生性多疑,他若是不信呢?你是可以抽身,西关城未必能拖得住。”
许娇淡声道,“不只是哈尔米亚……”
胡广文眉头微拢,继续听她道,“堡垒都是被人从内部攻克的,并不稀奇,哈尔米亚只是其中一个部落的首领,其余部落并非全然听命于他,眼下还只是信任他,但都有各自的利益……即便他不信,只要有一个部落的首领信,信任就会涣散……”
胡广文眼中些许惊讶,也是惊艳。
许娇继续道,“比起让哈尔米亚相信,最好是让他手下其余部落的人相信,起争执和内讧更好,一劳永逸。”
胡广文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说可以拖到援军至的原因,她是连这一步都想到的……
这场仗能不能打,打多久,不仅取决于鹤城的援军何时抵达,还取决于西戎内部是不是人心涣散。
若是有人想打,有人不想打,他们要花时间解决内部矛盾。
许娇道,“我上次见哈尔米亚的时候,见过他身边的几个部落首领,忠心耿耿的有,貌合神离的也有,老狐狸,小狐狸都有……”
利益一致时,这些人是哈尔米亚的助力,利益不同时,也是分崩离析的开始。
胡广文没有再问了。
“阿娇,此行危险,如果一旦身份泄露,不堪设想。”胡广文提醒的是此条。
许娇道,“许骄已经死了,南顺国中的讣告都已经发了,天子还说了永不立右相,这是我最好的屏障,西戎的人见过我,我就是岑清,这场战事结束之后,去西戎见哈尔米亚的人就是岑清,不是许娇。”
胡广文愣住,终于理解天子口中的许娇已经是今日模样。
胡广文颔首。
许娇又道,“放心吧,哥,朝中这些年,我自有屏障,若是届时风声不对,我会想办法自保,西戎犯不上同苍月对峙,他们也不会同我对峙,我只是去提醒一声,会让他们觉得他们听不听是他们的事……”
胡广文连连点头,“那就好。”
说完这一茬,许娇继续道,“对了,哥,你在西戎几月,还有什么知道的消息,你都说与我听,让我多清楚一些,也好随机应变。”
胡广文道,“我正好要同你竖起。”
许娇微微笑了笑。
胡广文认真道,“同哈尔米亚一道的一共有西戎七个部落,再加上他自己的部落,一共是八个部落。这八个部落里,相互都有矛盾与不和,其中与哈尔米亚最不和的是普益部落,普益部落是哈尔米亚母亲的部落,照说普益部落的首领还是哈尔米亚的舅舅,但是他们关系貌合神离,很不好,部落之间利益驱使走在一处,但因为越了解,越戒备,疑心越多,若是遇到,可以从普益部落下手……”
许骄点头。
马车外,风沙渐起,马车内,胡广文一路都在同许娇说着西戎之事,许娇一直专注听着,半分不容出错。
……
去仓恒的要三两日,赵恩科已经率部急行军往仓恒去,比许娇和胡广文早一日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