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不出口,过往翻滚上来,从十二岁那年,对楚临阳那句“凭什么”,就成为了她的执念。
她反复挣扎,终于出声:“不甘心。”
说完之后,她仿佛是将自己一生最狼狈的一刻放在了楚瑜面前。她慢慢闭上眼睛:“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怕大哥,又希望大哥对我像对你一样好。我感觉不到谁爱我,母亲不爱我,她爱的是父亲,她在乎的是自己,她只会反反复复和我说,她对我多好,要我记得;父亲不爱我,他从不喜欢我,只会骂我;哥哥……哥哥……”
楚锦说不下去,楚瑜静静听着。
她突然觉得有那么些酸楚。
如果上辈子她早些知道楚锦在想什么。甚至于如果上辈子她早一点询问过哪怕一次,或许就不会让楚锦变成后来的模样。
她看着抽噎不停的楚锦,抬手覆在楚锦的头发上。
“那我呢?”
楚锦呆呆抬头看她,楚瑜平静出声:“阿锦,如果你不曾害我,其实我很爱你。”
“我们家的人不懂得表达感情,可是并不代表不爱。哥哥每年回家,在边境时候都会给你挑礼物,遇到好看的娃娃,都买下来,和我说是带给阿锦的。父亲一个随时准备给我上军棍的糙汉,却能控制住自己,再暴怒都没对你动过手。至于母亲……”楚瑜苦笑:“她偏心都偏得我难过了,她要你记得她对你的好,也只是因为你是她的唯一,我和父兄都在边境,她谁都没有在身边,她不安,她害怕。”
“阿锦,”楚瑜叹了口气:“你看,那么多人爱你呀。”
楚锦没有说话,卫韫和楚临阳站在前方,他们等了一会儿了,看那对姐妹哭哭抱抱。楚临阳看了看天时,卫韫察觉他怕是要走了,便同楚瑜道:“嫂子,可能回了?”
“我这就来。”
楚瑜扬声,叹了口气后,提裙转身。楚锦突然叫住她:“阿姐,你可遇到过什么伤害你的事。你看着就怕,却又执着放不下?”
楚瑜久久没有回声,她背对着楚锦,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好久后,才道:“有。”
比如顾楚生,比如她。他们都是她上辈子的噩梦,她害怕,又执着。她以为自己会恨他们一辈子,缠绕在这噩梦里,拼命逃脱,却又不得超生。
“怎么办?”
“面对它。”楚瑜抬头看着卫韫,果决道:“它若是缘的纠缠,那就解开。它若是孽的牵扯,那就斩断。”
楚锦没说话,楚瑜知道她已明白,提步上前。
她从容来到卫韫身边,卫韫和楚临阳都察觉,她身上似乎带了股子决绝的气息。楚临阳皱了皱眉,却也没有说话。人都有自己的路,她不开口,他不干涉。
楚临阳送着楚瑜和卫韫上了马车,到了马车上后,卫韫看着楚瑜的模样,终于开口:“嫂嫂怎么了?”
楚瑜听到卫韫的声音,慢慢抬头。
马车里映照出长廊上楚临阳和楚锦的身影,她目光有些茫然。
“我以为我这辈子,和她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卫韫没说话,他听不明白她的意思,却也知道她想说话。他看她静静看着外面,神色迷惘。
“我曾经恨她,恨在骨子里。你说一个人怎么能在恨里,去看到一个人的好?”
卫韫没说话,他给楚瑜倒了茶,端到她面前,让她捧在手心里。
温度从手上蔓延上来,让她浑身肌肉和内心一点一点舒展开。
“其实人一辈子,不过是在求一个心上的圆满。如果一个人心是满的,就能看到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卫韫喝着茶,慢慢出声:“心不满,拼命想要求什么,执着什么,就会被蒙住眼睛。看么看到纯善,要么看到纯恶,甚至于善变成恶,恶变成善。”
楚瑜没说话,卫韫这样一点,她才猛地反映过来。
这辈子不一样的不仅是楚锦,还有她楚瑜。
她不由得轻轻笑了。
“其实我很感激你哥哥。”
卫韫转头看了过来,楚瑜看向车帘外,目光里带了暖意。
“成婚那天,他见到我,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后来将红绸递到我手里,一路特别小心,就怕我摔了碰了。”
“这辈子都没人这么对过我,”楚瑜叹息出声来:“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心里开始满起来。”
重生回来的时候,在她心里带着无数戾气,只想逃脱的时候。
这是她第一缕温暖。
卫韫没说话。
其实在他听到楚瑜这话的瞬间,无数心疼骤然而上,他差点脱口而出——我以后对嫂嫂也这样好。
然而这话止在唇齿之间,旋即他便觉得不妥。
那是他哥哥能做的事,不是他的。他哥哥是她丈夫,是与他全然不同的存在。有些事,卫珺做得,卫韫做不得。
他对她的好,永远要在那一道线之外,止乎于礼。
虽然他想将这世界上所有好的都给她,以报她对卫府那份情谊,她于他危难时给予的那份温暖。可有些东西能给,有些东西,要有资格才给。
卫韫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他喝着茶,看着外面的景色,就觉得,莫名的,今日的茶,有些过于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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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瑜与卫韫在华京中商议着后续之事时,千里之外的昆阳,顾楚生正在县令府衙之中披着文书。
白城攻破之后,昆阳就成为首当其冲的关键要地,姚勇屯兵于此,与他共守昆阳。
“公子,”侍从张灯从外面急着走出来,小声道:“身份文牒我都已经准备好了,您看什么时候走合适?”
顾楚生没说话,他一手握笔,一手抬手,张灯将准备好的文牒都放在他手上,同时道:“城外的人和银两也按公子的吩咐准备好,公子不用担心。”
“嗯。”
顾楚生迅速翻开文书确认没有问题后,提笔在正在批奏的折子上道:“送给公孙缪的银子,他可收了?”
公孙缪是姚勇身边的心腹,对姚勇的态度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给他送银子,便是要试探姚勇的态度。
张灯放心点头:“收了。”
顾楚生握着笔顿了顿,抬头看向张灯:“怎么收的?”
“就……直接收的。”张灯看着顾楚生的神情,竟有种自己似乎是做错了什么的感觉。他犹豫着细化了公孙缪的意思:“公孙先生还说,下午就来请您过府,为您引荐姚……”
话没说完,顾楚生便站起身来,开始收拾行李。张灯有些不明白:“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走。”
顾楚生果断开口。张灯有些摸不着头脑:“公孙先生不是答应给大人引荐姚将军了吗?大人为何还要走?”
“你见过受贿直接就拿钱的吗?”顾楚生冷冷看了张灯一眼:“若非主上示意,怎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拿钱?”
听到这话,张灯猛地反应过来,顿时觉得背后冷汗岑岑,忙帮着顾楚生收拾起东西来。
顾楚生早已经在之前就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如今只是翻找出来,扛着东西便打算往外走去。还没到门口,外面却突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顾楚生旋即将东西交给陈灯,冷声道:“你躲着去。”
说着,便假装淡定坐到了书桌前,继续看折子。
没有多久,一个身着白衣绣竹的中年男子便带着人走了进来。这人手执羽扇,面有美髯,他身后跟着两排士兵,站在庭院外面,神色肃然。
来人正是姚勇手下第一谋士公孙缪,他上前来,朝着顾楚生行了个礼道:“顾大人。”
“公孙先生。”
顾楚生站起身子,笑着上前行礼:“公孙先生今日怎的来此?”
“小事小事。”
公孙缪拱手道:“姚将军仰慕大人才华久矣,在下奉将军之命前来,特来邀请大人过府一叙。”
“这当真是太好了!”顾楚生面上激动道:“我本就想见将军许久,大人且客厅候在下片刻,在下为将军换上华衣,这就前来。”
“何必呢?”
公孙缪抬手拦住顾楚生:“我等又非那些世俗之辈,将军欣赏大人,欣赏的是那份才华气度,而非身上华衣。顾大人且就跟我走吧,莫让大人久侯了。”
听到这话,顾楚生面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来:“将军可是有什么特殊之事,为何请得如此着急?”
公孙缪面色僵了僵,但那不自然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笑道:“顾大人误会了,只是在下今日小儿在家中等候在下,在下想早些回家,故而做事快些。”
“如此,”顾楚生点了点头道:“先生真是顾家之人。那顾某也不为难先生,这就走罢!”
“多谢多谢。”公孙缪连忙拱手道谢,顾楚生满不在意笑笑,同公孙缪有说有笑走了出去。
一行人刚出去不久,张灯便从屏风之后探出头来,他提了佩剑,纵身一跃,便上了横梁,顺着横梁来到某一处往上一推,便拨开了砖瓦,随后跳了上去。
这个出口是顾楚生提前准备的,就是为了防着这一刻。
张灯顺着提前准备好的路线迅速离开了府衙,看着张灯远去的背影,躲在暗处的卫家暗卫纷纷看向了卫秋。
卫秋朝着南边的人打了个手势,三个暗卫迅速跟着张灯跑了过去。而卫秋则带着人,跟着顾楚生就往姚勇所在之处赶了过去。
顾楚生同公孙缪一路闲聊,不断诉说着自己对姚勇的敬佩之情。公孙缪含笑听着,心情倒也十分愉悦。只觉这顾楚生当真是个傻的。
姚勇弃城,他还敢去疏散百姓?那这份功劳怎么可能给他,给不了他,又怕他日后再京中去同天子提起此事,那自然只能杀了他。
公孙缪看着面前生机勃勃的少年,心中有些惋惜——如此才俊,倒是可惜了。
“这昆阳的护城河乃昆州前任太守修建,环城一圈,外连归燕江,如今虽然是冬季,但这护城河却是水量不减。”
顾楚生给公孙缪介绍着护城河,兴致勃勃道:“大人可知这是为何?”
公孙缪也觉得奇怪,一般冬日水流都会减少甚至枯竭,为何这昆阳的护城河还是水流湍急?
顾楚生驾马往前走了些,指着护城河上一座石狮道:“先生你过来看,便就是这个……”
公孙缪下意识跟着探过头去,也就是这一瞬间,顾楚生猛地出手,一把挟持住公孙缪,手中袖刀抵在公孙缪身上,怒喝了一声:“站住!”
公孙缪瞬间明了了自己的处境,顾楚生不是没察觉姚勇的意思,而是察觉了,察觉得太透了!
冷汗从公孙缪背后升起,他素来知道姚勇的手段,若他把顾楚生放跑了,怕是一家老小都走不了!
“别管我!”
公孙缪大吼出声:“拿下他!”
顾楚生面色巨变,点了公孙缪穴位之后,提着公孙缪纵身一跃,就跳入了护城河中。
羽箭瞬间紧追而至,顾楚生沉入水下,抬起公孙缪就挡住了头上的羽箭,随后便将人一推,顺着水流滚了过去。
岸上人一时不知所措,全然不见了人影。
而卫家暗卫统统看向卫秋,焦急道:“老大,人不见了,怎么办?”
卫秋抿了抿唇,吩咐下去:“卫丙回去飞鸽传书回禀侯爷,其他人跟我走!”
所有人分散开去,岸上人都纷纷朝着下游追去,顾楚生躲在河岸石狮下的中空处,捂着自己的伤口,微微喘息。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被逼到这个程度了。
可是没关系……
他眼中带着狂热,他活得下来,他这就回华京去。
回到华京,就能见到阿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