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皇家, 司礼监的办事速度总是快的,不出三日便为巫蛊之事定了案。与此同时,众多朝臣突然弹劾赵良鸿掌管漕运时克扣农商、还与荣国公府结党营私贪污受贿, 一桩桩一件件闹得沸沸扬扬,赵良鸿的口碑彻底跌入地心,连带着他从前所有经历, 都被重新怀疑一遍。
“他这样伪善的人,想来徐家小姐也没有诬陷他,只是咱们都被他骗了, 才会觉得他可怜。”
“不错, 连给亲爹扎小人儿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也是, 如今就看圣上该如何处置了。”
紫禁城中,御书房内。
赵益黑着脸砸碎手中杯盏, 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这些事他们从前怎么不说, 如今看大殿下出事了才来落井下石了, 是打算逼朕处死自己的儿子吗?!”
巫蛊之事定案时, 他确实对赵良鸿起过杀心,可一看到他消瘦得仿佛大病一场的模样, 便忍不住心软。更何况他这一辈子就四个儿子, 老三前几年没了,老二如今病怏怏的,老四更不堪重用, 眼看着就剩下这一个好手好脚的, 他如何舍得真痛下杀手。
“圣上息怒, ”百里溪垂着眼眸, “此事似乎是大殿下府中自己传出的, 仆役们瞧见龙袍与稻草人,便知有大祸临头,那些没有卖身的奴才当时便逃了大半,等抓回他们时,此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
赵益呼吸急促,半天说不出话来。
百里溪上前一步,眸色平静地缓缓开口:“圣上,大殿下一直关在宗人府也不是办法,可是要放回府邸?”
“如今全天下的人都等着瞧朕如何处置他,朕若放他回去,日后在朝臣百姓面前还有何威仪?”赵益脸色铁青,许久之后眼底闪过一丝晦暗,“更何况朕虽爱子心切,可也没昏了头,他对朕有了杀心,朕岂能放虎归山。”
百里溪静了片刻,为赵益斟一杯茶。赵益看他一眼,叹了声气接过去。
是放了冰块的花果茶,清凉中带着一丝甘甜,去了心头大半的火气。赵益喝了半杯之后冷静不少,突然感慨一句:“朕的几个儿子,若像你一样有能力该多好。”
“圣上说笑了,皇子们都是人中龙凤,奴才岂配与他们相比。”百里溪缓缓开口。
赵益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问:“百里溪,当年百里家一案,你当真不怨恨朕?”
“百里家犯的是滔天大罪,圣上能留奴才一命,给奴才如今的富贵与权势,奴才只有感激,不敢怨恨。”百里溪面色平静。
赵益笑了一声:“朕就知道你识大体懂大义,当年才独独留下你。”言语间全然忘了,当年是为了羞辱百里松,才会留下他唯一的儿子进宫为奴。
“多谢圣上当年不杀之恩,奴才定会为圣上鞠躬尽瘁在所不辞。”百里溪谢恩。
赵益心情好了许多,又与他聊了几句赵良鸿,百里溪安静听着,只是不经意间提了一句:“其实大殿下本性纯良,如今做出这种事,或许只是受了旁人影响,圣上晓之以情,他定会迷途知返。”
世上没有哪个父母愿意直接承认自己的孩子恶毒,百里溪说的这句话极为体恤,赵益瞬间便想到了弹劾的奏折中,有一半是关于荣国公府的。
他眯起眼睛冷笑一声:“荣国公府的确上梁不正下梁歪,朕从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料想他们非但不感恩,反倒教坏大皇子。”
百里溪闻言,便没有再说话。
当天下午,赵益便发作了荣国公府,不仅褫夺荣国公封号,还夺了底下一众小辈的官职,流放的流放,进大牢的进大牢,短短一日时间,荣国公府便从最有权势的世家之一,变成了过街的老鼠。
然而民间议论声不减,依然在猜大皇子会受什么样的惩罚,前朝官员更是一直追问,雪花一般的奏折不断飞入宫中,百里溪一概不理,尽数送去了赵益的桌案。
赵益已经几年没有碰这些东西,心底烦躁不已,还险些病一场,终于为了平民怨做出了决断。
大皇子赵良鸿剥夺一切职位贬为庶人幽居府中,皇后教子不严闭门礼佛祈福,二人皆无旨不得出。罚得不轻不重,看似有回旋的余地,可惜荣国公府已倒,二人幽居之后,前朝所剩不多的势力,也会被有心人一点一点铲除。
赵良鸿彻底失了争夺储位的可能。
“还是不够,圣上恐怕要再做几件事。”百里溪指点。
赵益微微一愣,听完后蹙起眉头:“朕金口玉言,岂能如此反复。”
“唯有如此,圣上才是贤明的君主,否则即便重罚大殿下,也会叫外人觉着圣上偏袒亲子。”百里溪循循善诱。
赵益被说服了,许久之后长叹一声。
一个时辰后,两道圣旨一前一后出了宫门,分别朝着傅、徐两家去了。
傅通听说后,赶紧带着傅知文和刚回京不久的周蕙娘跪下接旨。
“朕感念傅知文一片赤子之心,特收回终身不得入仕之令,但傅知文朝堂之上大不敬,重罪可免仍要受罚,此次科考成绩取消,若想入仕三年后再考即可,钦此。”
“谢主隆恩。”
送走宣旨的公公,一家人总算有了笑模样。
这几日气得差点去徐家大闹的周蕙娘,拿过圣旨反复看了几遍,心里总算舒服了些,只是嘴上还在抱怨:“重新科考还得再等三年,干脆不考了,家里给安排个职位便是。”
“胡闹,我一个六品官,能给他安排什么好职位,倒不如他先考上,说不定就得了哪位大人的青眼收作门生,比跟着我强多了。”傅通想也不想地拒绝。
周蕙娘提到此事就忍不住抱怨:“是是是,他这次要不是为了给你亲家出头,已经比你强多了,哪用得上再等三年!”
这件事傅通没理,顿时垮了肩膀,傅知文连忙上前打圆场:“娘,三年而已,其实也不久,再说我用一次成绩,得了徐家舅舅和舅母的另眼相看,也算是值了。”
“这算什么值?”周蕙娘当即虎了脸。
“日后,我也是有外家庇护的人了,你觉得不值?”傅知文试探。
周蕙娘愣了愣,倒是第一次想到这一点。她出身不算太好,没有外家扶持儿子,一直是她的心病和最深的愧疚,没想到如今倒是解决了。
傅通见状赶紧道:“幸好没叫你上门去闹,否则知文才是白白耽误三年。”
周蕙娘无言以对,冷哼一声转身走了,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父子俩。
“爹,还是你深明大义。”傅知文当即夸赞。
傅通冷笑一声:“你倒是机灵,知道你娘最在意什么,但那些话骗骗她也就罢了,少来糊弄老子。”
说完,直接板着脸离开。
傅知文见他怒气冲冲地走时,也不忘拿紧了手中圣旨,不由得轻笑一声。
另一边,徐家也接了旨,徐如意发了许久的呆,才不解地看向傅知宁:“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圣上亲自为你辟谣,夸你是烈女子,还赏赐珍宝无数做你将来的嫁妆,便是要告诉世人,将来谁若再胡说八道,便是与圣上作对、与皇家作对。”冯书倒不在乎什么珍宝,只是如今苦尽甘来,少不得有些感慨。
徐正抿了抿唇,道:“眼下也是最好的结果了。”皇帝是不可能道歉的,尤其是对一个守城将军的女儿,如此补偿已是难得。
徐如意还是不懂,于是继续看着傅知宁。
傅知宁提醒:“想想我,当初不也天煞孤星的恶名缠身?圣上一句有福之人,便没人再说什么了。”
徐如意恍然:“原来如此。”
傅知宁笑笑,握住了她的手:“如意,这一回是真的都过去了。”
“所以这世上还是有公义在的,谢谢你知宁,你为我做了太多。”徐如意说着看向她的腰,不由得回忆起那日一家人心急火燎地等在宫门口,却看到她步履蹒跚出来的画面。
傅知宁嗔怪地看她一眼:“一家人还说两家话?”
徐如意破涕为笑。
两道圣旨一下,这件事也就彻底尘埃落定了。虽说无人再敢嚼徐如意的舌根,但徐家夫妇还是不想将她留在这个伤心地,于是提前整装,带上祖父一同离开。
他们回安州那日,傅知宁一路将几人送到城门外,犹自依依不舍。
“回去吧,到了之后给你写信。”冯书温柔道。
傅知宁眼巴巴地看着她:“一定要写信啊。”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才像个孩童。
冯书忍不住笑了:“行,肯定写。”
“我也会给你写信的,我还会给你寄很多好东西,”徐如意也拉住她的袖子,“圣上给了好多钱,我现在可以随便花。”
“我屋里那些金银财宝你也可以随便用。”傅知宁叮嘱。
徐如意瞪眼:“那怎么行,那可是……”
话说到一半,意识到家里长辈都在,倏然闭了嘴。
徐正冷笑一声:“现在才知道隐瞒是不是太晚了?那一屋子的金银财宝,我与你娘是瞎了才不会发现吗?”
“你们都知道了?”徐如意惊讶。
徐正不理她,直接看向傅知宁:“都是百里溪送的吧?”
“刘淮送他的,他没地方放,就都给我了。”傅知宁早就猜到他们会发现,为免他们担心,今日才特意提出。
徐正眯了眯眼睛:“那些东西可是刘淮贪了大半辈子才弄来的,个个都是好东西,他倒也是舍得,竟然都送给你了。”
“掌印大人有钱,不在乎这个。”傅知宁一本正经。
徐正蹙了蹙眉,正要再说什么,冯书突然道:“知宁是有分寸的。”
徐正闻言,便没有再说话了。
傅知宁笑着越过他们,与外祖又说了几句话。外祖看着她这张与女儿愈发像的脸,浑浊的眼眸里泛起泪光:“我们走后,便没人给你撑腰了,若傅通欺负你,切勿忍气吞声,直接来安州找我们就是。”
“没人欺负我,外祖你才要好好保重身子,等着我去看您。”傅知宁温声道。
外祖连连答应,又说了几句话后,徐家一行上了马车。
冯书是最后一个,一只脚已经踩上了脚凳,又临时收了回来。
“舅母?”傅知宁试探。
冯书缓声道:“如意的这道圣旨,是掌印求来的吧?”
傅知宁微微一愣,片刻之后试探:“为何这么问?”
“少装傻,圣上是什么性子,见过几面的人都知道,那样一个好面子的人,又怎会变相认错,定是有人从背后说话才会如此。”冯书笑道。
傅知宁干笑一声:“或许吧。”她早就猜到了,只是这几天一直没空去同他求证,没想到反而是冯书先与她说。
冯书定定看着她,许久之后突然道:“掌印年轻英俊,又大权在握,若非是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