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是春日, 但内狱依然阴寒,傅知宁走到门口时,从内狱深处吹来的风激得她一哆嗦。她蓦地想起多年前, 她还是个孩子时, 便是在这里看到百里溪杀人的场面, 吓得接下来七八年都对他心生恐惧。
而许多年以后的今日, 她又一次出现在这里, 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
“走吧。”赵怀谦缓缓开口。
傅知宁应了一声,默默跟在他身后往里走, 在经过了九曲十八弯之后,终于出现在一间还算干净的牢房前。
牢房中,某人背门而坐, 安静看着上方不大的窗口。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傅知宁还是看出他瘦了许多,眼角猝不及防有些湿润。
赵怀谦叹了声气,低着头开锁,百里溪早就听到了动静, 只是一直没有回头。
“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他问。
赵怀谦嗤了一声:“我闲得。”
百里溪无声地弯了弯唇角:“她还好吗?”
“每次都是同样的问题,你不嫌烦吗?”赵怀谦开完锁便不管了,“真这么关心她, 不如自己问。”
说罢, 便转身离开了。
百里溪听着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正要回头去看, 一抹温暖突然贴上了后背, 他僵了僵,很快又放松下来, 看着努力绕到自己身前的小手,笑着覆了上去。
“你怎么跑来了?”他声音带着笑意。
傅知宁吸了一下鼻子,将他抱得更紧,鼻音略有些重:“不是说有人照顾你吗?为什么还是消瘦了?”
“没有消瘦,我挺好的。”百里溪说着转过身来,傅知宁乖乖松开他,沉默地看向他的脸。
骗子,说什么没有消瘦,明明轮廓都骨感了不少。傅知宁不高兴,咬着唇与他对视。
百里溪叹了声气,到底还是妥协了,将人直接抱到腿上。傅知宁放松身子,将身上的披风分他一半,握住他的手后还忍不住抱怨:“好凉。”
“内狱阴冷,自然会凉。”百里溪失笑。
傅知宁不认同地看他一眼:“你就不能跟他们要个手炉吗?”
“像什么样子。”百里溪也不客气,用冰凉的大手握紧她热腾腾的小手,不断从她身上汲取温暖。傅知宁乖顺地倚在他怀中,任由他抱紧自己。
两人已经分开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傅知宁尽可能不去算时间,不去算有多久没有见面了,可今日重逢,她还是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明明你就在眼前,可我还是想你。”她小声道。
百里溪静了许久:“你不该来的。”
“是啊,”傅知宁叹了声气,“真的不该来。”
不见面的时候,觉得日子还不算难熬,可今日见过了,以后只怕日日都要思念,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痛苦了。
可今日她就是想见他,非常想见。
“宝珠的事,四殿下说是你做的。”她揽着他的脖子,静静与他闲话。
百里溪应了一声:“她救过你,至少要为她出一口气,也能让你心里舒服些。”
“你怎知她会喜欢你现在的安排?”傅知宁反问。
百里溪扬唇:“她纵火的时候,就该想到一旦东窗事发,整个李家都会受牵连,可她还是做了,说明她对李家是有恨的,也不在乎他们下场会如何。”
“她太苦了。”傅知宁生出些许惆怅。
若是父母别那么虚伪,干脆一开始就告诉她,对她的所有好,都是为了将来能攀个高枝,为家里那些弟妹谋前途也就罢了。他们偏偏对此避而不谈,营造出最宠她的假象,直到图穷匕见,才露出真实面目,叫她知道对她的一切爱意,都是提前标了价格的。
太苦了,她有什么错,就因为是女子,便活该成为一家人的踏脚石吗?
“不提她了,你近来过得还好吗?”察觉到她情绪不对,百里溪适时转移话题。
傅知宁略微打起精神:“你不是每天都问四殿下吗?”
“总得你亲口说才行,”百里溪说着,不自觉地捏了捏她的腰,犹豫一瞬后开口,“确实胖了。”
“……看来他没少说我坏话啊。”
百里溪失笑:“我以为他骗我来着,没想到是真的。”
傅知宁轻哼一声:“等你出去之后我再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为什么胖吗?”百里溪打趣。
傅知宁用‘你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太可怜了’的眼神斜了他一眼,百里溪被看得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捏着她的下颌亲了亲。
“你怎么这么招人呢。”他叹气。
傅知宁笑着蹭了蹭他的鼻尖:“何时才能回去呀?”
“恐怕还得一阵子,”提起正事,百里溪略微坐直了些,“这段时日一直有相熟的大人为我进言,奏折也递了上百道,御史台那边更是不住进谏,圣上近来提到此事,已经不像先前一样暴怒,只是还是避而不谈。”
“这个老头子,真是太固执了,明明是他做错了事,我们不杀了他报仇就算了,怎么连平反都不愿意?”傅知宁愤愤。
百里溪眼底笑意淡去:“大约是百里家上下一百多口,不配在他的帝王史上留下半点痕迹吧。”
“就是死鸭子嘴硬呗,只要一日不翻案,便一日不能证明他错了,一日影响不了他的好名声,”傅知宁冷笑,“可笑,他不会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好名声吧?这么多年不问正事,连奏折都需要你来批……对了,现在的奏折是谁批的?”
“四殿下,他没告诉你?”
傅知宁扯了一下唇角,趁机告状:“他什么都不告诉我,来找我要么是为了取笑我,要么是为了让我劝你先服软,可讨厌了。”
“确实讨厌,等我出去之后,肯定帮你教训他。”百里溪板起脸。
傅知宁斜了他一眼:“等你出去,他很可能已经是太子了,你还能教训?”
“那要不,我们忍忍?”百里溪很快妥协。
傅知宁愣了愣,才知道他又在逗自己,不由得捶了他两下。
两个人偎依着聊了许久,终于到了分开的时候。傅知宁尽可能装得洒脱,却还是红了眼眶。
“照顾好自己。”百里溪眸色沉沉,看不出半点情绪。
傅知宁拉着他的手不肯放:“你也是,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翻案一事既然急不来,我们就徐徐图之,一切以身体为重。”
“我知道,放心吧。”百里溪安抚。
傅知宁抿了抿唇,还有千言万语想交代,可最后什么都没说,低着头默默离去。
赵怀谦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啧了一声:“这么可怜,你怎么忍住不跟她回家的?”
“很难忍,”百里溪难得说一句实话,随即又警告某人,“少欺负她。”
“……就知道你们两夫妻见了面,肯定不会说我好话。”赵怀谦扯了一下唇角,果断追着傅知宁离开了。
百里溪看着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终于轻轻叹了声气。
从内狱出来时突然变天了,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将地面覆上一层潮色。
赵怀谦接过宫人手中的油纸伞,撑开后与傅知宁并肩往外走。御花园里人烟稀少,偶尔有宫人经过,看到赵怀谦后也是赶忙行礼,同从前的敷衍有了很大不同。
“四殿下真是今非昔比了。”傅知宁感慨。
赵怀谦弯了弯唇角:“托你和清河的福。”
傅知宁笑了笑,又问:“您家侧夫人近来如何,身子还好吗?”
“嗯,还算可以。”他不太想聊这件事。
傅知宁愈发好奇了:“得知自己有孩子时,你高兴吗?”
赵怀谦脚下一停:“傅知宁,你哪这么多问题?”
“好奇嘛,你不想说就算了。”傅知宁耸耸肩。
赵怀谦看到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就想笑,静了静后回答:“一想到几个月后,有着自己血脉的孩子便降生了,自然是高兴的,只是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傅知宁好奇。
赵怀谦扬了扬唇角:“担心会做不好一个父亲。”毕竟这个孩子,也是为了夺权才权衡利弊怀上的。
傅知宁没想到他也会担心这个,惊讶一瞬后笑了:“你能这么担心,便已经具备了做好父亲的资质了。”
赵怀谦停下脚步,静静看向她弯弯的眉眼:“真的?”
“嗯,只要你有心,将来肯定是个好父亲,毕竟咱们的四殿下无所不能,所有事都能做得极好。”傅知宁一脸认真。
赵怀谦盯着她看了许久,笑了:“但愿吧。”
接下来一路,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小雨落在油纸伞上,发出清脆的响动。两人在响动中走到宫门口。
傅知宁上马车时,一回头才发现赵怀谦的半边肩膀都湿了。她心头一动,轻笑:“谢谢殿下。”
“有什么可谢的?”赵怀谦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傅知宁微微摇头,静了静后又问:“殿下,圣上最后会妥协吗?”
赵怀谦不说话了。
“……虽然清河哥哥说,他已经不像之前一样排斥了,可我心里还是觉得没底,你觉得他会妥协吗?”她从刚才开始便开始担心了,直到此刻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赵怀谦安静与她对视,许久之后无奈地叹了声气,傅知宁的心顿时沉了下来。
“你也说了,徐徐图之。”他道。
寝房里只剩傅知宁一个人,她倚窗而站,才发现今日又是月圆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