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就是这一刻发生的。
冯少俊手腕翻转,倏地扬起襁褓,朝她面上丢去,同时藏在手心的匕首刺出,眨眼便没入她的胸膛。
所有人都怔住了。
冯少俊一击得手,立即高声喝问:“蛮民贼首,还不束手就擒?”
旁边的护卫反应过来,围拢拔刀。
时间紧迫,冯少俊没有拔出匕首,松手抽出旁边苗兵的佩刀,刀光闪过,便是人头落地。
白伽被溅了满脸血,终于反应过来,一手捂住胸口,一手颤巍巍地取出药丸。
药一入肚,她立即回转脸色,厉声道:“拿下他。”
又高呼一声:“神兵何在?拦住官兵!其他人退开,回山!”
“白长老。”人群中突然杀出一支怪异的军队,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怪异,“我们不走。”
“这是命令!”白伽道,“走!去找黑劳!”
她这般果决坚毅,冯少俊且战且退之际,不由自主地看了眼对方,心底生出淡淡的钦佩。
输给一个强者的感觉,远比输给一个弱者要好。
哪怕她是个女人。
当然,冯少俊的钦佩是对敌人的,不是对于一个女人。他见白伽状态异常,浑似胸口没有插了一刀,颇为忌惮:“走。”
他本想斩杀贼首,击溃敌人的士气,可情况不明,还是撤退为妙。
预感很准确。
下一刻,白伽脸上充盈出异样的血色:“拦住他们。”
一支浑身裹着麻布的军队出现,一个个诡异非常,刀枪不惧。他们像潮水一般往冯少俊的方向涌来,可怖又怪诞。
“小将军,这边!”亏得杜功摸清了地形,带他退入街巷,往城门撤离。
这时,城门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嚣。
马蹄声与惨叫声齐鸣,宣告官兵的到来。
冯少俊还有点看不清楚,眯眼瞧着盔甲辨别:“清臣呢?”
“抚台不在。”杜功观察了会儿情况,也没看见田南,就知道这里可能只有李伯武的队伍,“小将军,我去弄匹马。”
阳光渐盛,冯少俊双目刺痛,难以视物,故不逞强:“好。”
杜功看准机会,叫住一个相熟的军士,借了马给冯少俊,自己则纵马上前,向李伯武回禀乐找到冯小将军的消息。
李伯武立即道:“派两个人保护冯将军。”
杜功识趣:“属下去吧。”
李伯武点点头,喊两个人跟他去。
杜功又回到冯少俊身边,向他解释情况:“官兵已经进城了,应该很快能掌控局势――我有个搭档,此前已经跟随盐队离开。”
他本来也该跟着贩盐的人走,因冯少俊在此,想立个功劳才留下经营。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回的功劳可算是铁板钉钉了。
冯少俊笑道:“看来你立了个大功,对了,还未知阁下姓名。”
“下官姓杜,单名一个功。”得到贵人的赏识,原本是杜功的目标,可真的心想事成了,他却远比自己想的更平静。
他为冯少俊转达情况,“苗兵在撤退了,阴兵过来了,嘶――”
冯少俊听他口气瞬时大变,不由遮挡日头细看。
这一瞧,也吓得够呛。
只见麻布阴兵身中数箭,身上血流不止,鲜血染透衣裳,还滴滴答答往下淌。可他们却一无所觉,依旧奋勇上前,阻拦官兵的脚步。
李伯武自谢玄英口中,得知了程丹若的评价,心知他们是在透支生命力,坚持不了多久,便道:“慢慢退,别靠近他们,人的血就这么点,我倒要看看,他们血流光了能不能再站起来。”
他沉稳可靠,下头的士卒便也稳固心神,且战且退。
阴兵的速度果然越来越慢。
不多时,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他们只有百人不到,每一个都浑身淌血,插满了箭簇,还有不少人肠穿肚烂,手脚断裂,腹脏和骨头就这么暴露在外,狼藉一片。
李伯武道:“各位都是好汉,但你们不是我们的对手,投降吧。”
他环视众人,“投降不杀。”
无人理会。
阴兵们冷漠地看着他,好像就是没有感情的鬼魂。直到白伽摇晃着手里的铃铛,缓慢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李伯武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她不过双十年纪,身上穿着同样的白衣,腰间悬挂着银饰,颜色不纯,微微泛着青黑,脸孔被白纱遮掩,露出的皮肤却是一片片雪白的斑纹,不似正常人。
胸口扎着一把匕首,照理说早该死了,可她依旧能动。
她晃动着手中的铃铛,一下又一下。
阴兵们有了动作。
他们拿起悬挂在腰间的葫芦,艰难地将里面的液体浇到了身上。
桐油的味道……李伯武蓦然色变:“后退!”
官兵齐齐后撤。
但阴兵并没有追上来。
白伽放下铃铛,悬挂在腰间,同样自怀中取出了葫芦,浇在自己的衣服上。但除此之外,她还掏出了一个火折子。
“黑色江水流呀,白色高山看。”
“绿色秧苗长呀,红色果儿采。”
轻悠的歌声响起,随风飘远。
“阿郎在山外呀,何时能回来。”
“山神听我说啊,平安让他还。”
白伽眺望着远方的山峦。
泪水沁出,淹没在熊熊燃起的火焰中。
阴兵们跟随她的声音,将火焰接到了自己身上。
“大山我的家呀,阿爹阿娘在。”
“魂随烟往上啊,安息在白山。”
嚯――火焰在桐油和春风的助长下,如同妖魔一般冲天而起,张牙舞爪。
它们烧着了人的头发、衣裳里的稻草棉花、街边的树木,你传我,我传你,以肉身铸成了防线,牢牢封锁住了官兵前行的道路。
然后,房屋也燃烧了起来,木制的屋舍像是苏醒的野兽,咆哮着阻拦。
李伯武深深地看向这群阴兵,他们包括白伽在内,忍受着焚身之苦,却没有一个人吭声惨叫。
他挥手:“退。”
官兵有序后撤,远离这个人间炼狱。
白伽在烈焰中闭上了眼睛。
一霎间,她仿佛回到了童年。
小时候没有太多烦恼,她喜欢在林子里打猎,不用弓箭,这只有大人才有,她用藤草、石块和木架子做陷阱,几乎每次都能套到兔子、野鸡之类的猎物。
而黑劳擅长捉鱼,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回头就能捞出几条肥鱼。
他们俩总是凑在一起开火,吃完了,黑劳帮她搓麻绳,她就采药给他敷伤口。那时的他在练上刀梯,总是摔得鼻青脸肿。
因为他,白伽越来越懂辨识草药,阿爸都说她的本事一日千里,以后肯定是个好祭司。
年幼不懂情爱,也就无忧无虑。
她和黑劳依靠自然的山水,蓬勃地成长。
这是白伽最怀念的日子。
阿爸病得重,但会耐心教她辨认草药,唱歌祈福,小妹躲在家里做针线,用花草编成耳环,最好的一朵送给她,祖母是首领,夜里和他们说着古老的故事,黑劳每次来白山寨,都会给她带一些蚌壳,撬开来一定有珍珠。
可随着年岁增长,一切都消失了。
繁重的赋税,艰辛的徭役,越来越多的人死去了。
黑劳离开了大山,说要搏一个结果。然后,她就永远失去了他。
他们被迫走出深山,以血和性命反抗,曾经占有小半个贵州,转瞬间,又只剩下这小小的普安。
现在,连普安都守不住了,还平白留下了族人的性命。
白伽看向拦在自己身前的阴兵,不,他们不是幽冥的鬼魂,是她的族人。他们在服下神药时,就已经死去,只因无畏的灵魂才坚持作战。
幸好,今天她和他们站在了一起。
前面是敌人,背后是部族。
他们生来属于大山,就该像山一样巍峨。
烈焰缠身,白伽感觉不到痛楚,反而产生了微微的欢欣感。她疲惫的面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下一刻,火舌吞噬了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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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平二十四年春,普安逆苗白伽、黑劳作乱,凶恶暴悍,韦自行失天时陷之。次年初,谢玄英围攻普安,白伽伏诛。
――《夏史列传贵州土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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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出来,雾也散了。黑劳看见了普安的浓烟,一字型的烟气绝非偶然失火,必然是人为的防线。
他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脑海中总是闪过白伽的脸孔。
伽伽……黑劳闭了闭眼,逼迫自己专注精神,看向自己的对手。
数次交战后,双方皆有损伤。官兵的阵型已然松散,露出多个破绽,苗兵也伤得不轻,攻势渐缓。
黑劳一直节省体力,到这时才奋力突击。
寻常士卒根本拦不住他。
“骁猛如此,可谓万人敌。”有人感慨着,情不自禁地回避了他的刀锋。
对于超越常人的力量,作为敌人,必然会萌生惊惧回避之意。而队友则相反,士气鼓舞,又爆发出潜在的力量。
这就是名将的威力,也是谢玄英选择亲自前来的缘由。
以黑劳的本事,想走脱并非难事,可他一入山林,就如猛虎归山,再也寻不着踪迹了。
而他们不死,平叛就不会停止。
所以,谢玄英以自身为饵,迫使黑劳留下。
他拔出刀,在黑劳突破重围,出手砍向他的刹那,扬刀接住了他的劈砍。
“来得正好。”黑劳低喝一声,没有惜力,一招招连环不断地招呼。今天他的刀没有涂黑,雪白的利刃反射出阳光,晃得人眼晕。
当当当,不过两个呼吸,二人便已过上数招。
黑劳的眼睛愈发明亮,神情却逐渐严肃。
他十七岁的时候,就凭借一把钢刀,从老虎口中逃生,只在肩膀落了个疤,其力量与敏捷可想而知。
后来,他去了定西伯府,不断与人比武,取长补短,慢慢练出了一身本事。这大半年里,他没少和武将交手,水平还不如定西伯府的人,没多久就能寻到他们的破绽。
但谢玄英的“破绽”却很难找。
黑劳感觉自己像一只豹子,空有力量和速度,却很难扑倒一只仙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