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十七岁(一)
仲夏夜。
君廷国际酒店。
大厅中衣香鬓影, 觥筹交错。
华尔兹乐曲在空中悠扬旋转,正中央的舞池上,一束光线聚拢, 有钢琴家坐在其间演奏。
朱昊整整领子,油头满面的脸上浸着红光,没少在投资人、制片人之间打转,他为人左右逢源,溜须拍马拍的好, 倒叫人懒得下面子赶走。
宴会快开始时,门口忽然响起一阵喧闹的人声。
不少刚刚还端着架子的老总顿时像闻到腥味的猫, 一窝蜂涌了上去,急匆匆地, 将那刚进来的人团团围在中心。
“沈总,今儿吹了什么西北风,您也来了?”这是套近乎的。
“一会儿有慈善晚会,您这是看上什么东西了,我这虚长你几岁,也没你鉴宝能力好, 待会儿咱们坐一块, 也好交流交流。”这是拉不下脸的。
“嗐, 沈总还跟我客气什么,一会儿看上什么东西了,我直接帮您拿下!”这是目的性极强的。
……
人群影影绰绰, 循着缝隙, 露出来一个男人的剪影。
男人穿着挺括昂贵的西装,气势沉稳雍容,水晶灯光微微打在他脸侧, 勾勒出极为深刻的脸部轮廓。
他眼眸幽深,漆黑的宛如一汪寒潭,一眼望不见底,狭长的凤眼眼尾有些许细纹,刻映出时光与岁月的痕迹。
几个拉着自家女儿过来套近乎的老总被他轻飘飘一瞥,笑容一僵,本想说出口的话瞬间咽回去,讷讷地,问着好。
这位爷这些年脾气好了,人也沉稳下来,做事不显山不露水,一身尊贵沉敛的气度,但当年初出茅庐的时候,可是能笑着将人一脚踹出宴会厅的。
生意场上混的人都是人精,谁都怕这种有权有势、还敢打破规则的人,万一哪天这人又看自己不爽,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踹出宴会厅怎么办?
只是随着岁月流逝,这些猴年马月的事已经不会有人再提,如今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是君廷国际的董事长,大权在握的沈时。
朱昊脑袋飞速运转,眼睛一亮,短短几秒便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今晚的慈善晚宴只是稍微放出点‘沈时会来’的风声,圈子里那些大佬便尽数递了橄榄枝过来,该捐的捐、该拍的拍。
心里打的什么小九九,大家心知肚明。
朱昊眼珠子一转,跟在他身后的小明星刚松口气,揉揉笑僵的脸,下一秒便被他急匆匆的推着往前走。
小明星腰细腿长,脸又白又嫩,十足的奶油小生长相,偏偏长了双斜飞上翘的丹凤眼,冲散了这股阴柔感。
他人还回不过神,叫苦不迭:“朱哥……这又是干嘛啊?”
朱昊压低声音,瞪他:“安静点!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可听好了,以后能不能当人上人就看你今天的造化了。你当我今天为什么不带张妮霓、宋妃儿她们来,那边那位,你也听说过,是君廷影视的董事,沈时!”
“来之前我都打听清楚了,这沈时有个同性恋人,叫什么长什么样我虽然查不出来,但也听说过,长着双凤眼。男人啊,你别看着他们好像多老实,实际上哪个不偷腥。”
“你也别嫌弃这是潜规则,一会儿等人少点,你就拿着酒杯撞上去,路我都给你指明了,你自己选吧。是一辈子这么不温不火的在圈子里混,还是拼一把,我都不干涉你!”
小明星越听越白的脸色渐渐平复下来,他神情变幻莫测,眼神里是恐慌与焦躁,朱昊冷眼旁观着,知道今天这事儿是稳了。
他确实没查出来沈时爱人的模样,但是顺藤摸瓜摸到过京大论坛,十年前的事了,京大论坛更新换代过不知多少轮,到最后,他也只扒出来那个男人的侧颜。
只一眼,他便被男人那双眼睛吸引了注意——
波光潋滟,眼尾洇红,如春雨海棠。
开合间颇具气色神韵。
但那也是十年前的照片,那男人如今定然不会还那么好看,这便是他手下艺人博上位的机会。
如朱昊料想的那样,小明星看起来还有些排斥这事儿,但等到沈时走到宴厅中心,露出那张雍容、冷淡的面容后,他最后一点不甘心也咽回了肚子里。
有权有势的男人,无论什么年纪,都值得人拼一把,更何况是有权有势还有颜的男人了。
小明星身处娱乐圈这个大染缸,性向早就不能用简单的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概括,想到自己这两年惨淡的流量和话题度,他咬咬牙,狠下心,端起红酒杯,不留痕迹地朝人群中的男人走过去——
他还记得朱昊刚才说的话,故意露出一双眼睛,这眼睛动过刀,割过双眼皮,但割的自然,某个角度看上去,还有些欲语还羞的美感。
朱昊在他身后观察着,见他这副作态,忍不住点了点头,觉得今晚就算不能事成,也能在沈时那里留下个印象。
然而下一秒,变故陡生。
小明星还没挤进人群,便看见沈时接了通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说了什么,他冷淡的五官便像融化的冰山,柔和下来,黑沉沉的、深邃的仿佛能看破一切虚词的眼睛也溢出些笑,不再理会周围老总们的盛情邀请,说了句“失陪”,便径直离开会场。
中途有人追上去,小明星看了眼。
那是前段时间爆火的某个小生,穿着c家这季度的夏装,西服上点缀着星光,胸口露出锁骨,从头发到脚踝无一不精致,更出彩的是他那双刻意勾画描染过的凤眼,波光粼粼、含情怯意。
他就那么追在沈时身后,嘴里说着话,下一秒,众目睽睽中,沈时忽然停下脚步,侧过头,很平静的扫了他一眼。
隔了那么老远,小明星都能感受到那一眼中蕴藏的冷意与警告。
刺骨又骇人。
他心跳停了一停。
几秒后,才心有余悸的喝了口酒缓神。
幸亏他走得慢,没真的凑上去碍眼。
而不远处,流量小生则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半晌,才在经纪人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中,跟他一同离开。
……
“是谁呀?”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黑色宾利静静驶离会场,司机眼观鼻鼻观心,听着手机那头传出的人声,温柔缓慢,似乎和小朋友待在一起久了,说起话来会不自觉地压低尾音,轻柔的,如春风拂面,像在哄人。
不管是不是真哄,总之他的雇主很吃这一套。
就连这几天周身散发的冷意都消散了不少,声音也柔和的仿佛能化成一滩水:“不认识的人。宝贝,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边事情有点多,”叶然温声说:“下月就能回去了。”
“下月初还是下月末,”沈时疲惫的垂着眸,今天事儿多,叶然这几天不在家,他干脆住在公司,忙起来连晚饭都来不及吃:“我去接你。”
叶然毕业后自己开了家工作室,给各大游戏厂商、影视剧、动漫改编画宣传图、人设图等等,画圈除却看实力,有些厂商也注重画师的名气,名气的高的画师要价自然与名气低的不同。
叶然除了画商稿,平日里也接点私稿,积攒积攒人气,毕业才一年,就因为某副宣传国风的画稿大火了一把。
忙忙碌碌五六年后,去年开始叶然正式离开工作室,做起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开兴趣班,教小孩子画画。
许多七八岁的小孩子总有些奇思妙想,画的画也天马行空,叶然和他们相处得久了,说话的声音、语调,做事的态度渐渐都变得柔软缓慢起来。
两人今年满打满算,都已经突破了三十大关。
从大一那年到现在,十几年风风雨雨携手走了过来,外人眼里心思莫测的沈时在叶然眼里,一直是许多年前那个会在凌晨偷偷带他出去吃夜宵的青年。
也是这个粘人的、会因为他出远门而担忧的‘老’男人。
他轻声笑了起来,耐心的安抚:“我一会儿问问妈吧。如果可以提前的话,我这个月月末就回去,好不好?”
沈时被哄得露出笑意,沉沉笑着,嗯了声:“家里什么都有,不用买东西带回来,小心肩膀。”
“知道,你也是,再忙也得按时吃饭,我听张婶说你这几天都没回家?”叶然担忧地问:“又住公司了?”
“嗯,季末了,公司事多,还得商讨下个季度的合作。”
“事情多也要吃饭呀。”
“一个人吃,没胃口。”沈时说。
叶然便笑了:“沈小朋友今天也很不听话。”
耳边听见一声嗡鸣,沈时抬了下眼,余光瞥见一点红色的车影,随后便靠到椅背上,专注又温柔的听着叶然的声音。
“等叶老师回来管我呢。”
“叶老师不管不听话的小朋友。”
“三十岁的小朋友可以管吗?”
叶然笑起来,声音依旧是柔和轻缓的,当真像在哄画室的小孩子:“管,一百岁了也管。”
这会儿夜深了,公路上车不多,司机王叔是他亲自选过来的人,二十几年车龄,开车稳当,经过一个分岔口时,王叔谨慎的降低车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这条限制货车的道路上,看见了一辆大货车的影子。
等靠得近了,他才确定那就是一辆运瓷砖的大货车。
他登时皱起眉,知道自己是碰上不长眼的了。
身后,沈时撩起眼皮,淡淡的看过来:“怎么了?”
“没事,先生,”即将与大货车擦肩而过,王叔全副精神都提了起来,这大晚上的,生怕大货车司机疲劳驾驶:“您坐稳了,这路上有辆违规上道的货车,我加点车速,离它远点。”
沈时便嗯了声,不再多言。
电话里的叶然却忽然紧张起来,莫名其妙的,他有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几乎是低喊着:“怎么了?沈时,沈时?”
沈时立刻应声:“没事,路上遇到辆货车,马上就到家了。”
叶然却还是放不下心:“货车?你在高速上?”
“在市里。”
“市里怎么会有货车,沈时,你让王叔开车小心点,”叶然越发不安,前些年沈时不是没遇到过商业竞争里的下作手段,也是因此,沈时将他护的很好:“绕路也好,别跟它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