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特殊感染生物名为“岩蛇”。
它的污染数值不高, 但主要和蛇群在地底活动,给城市防守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最关键的是,人们无法去地下避难所, 只能留在地表,关紧门窗。大量军队被部署在街头,建立临时哨岗,严阵以待。飞行器成队飞向城外,进行地毯式轰炸,有时爆炸声彻夜不休, 似有蛇类痛苦的嘶嘶声传来。
又一次作战结束,陆听寒摘下指挥用光脑,乌黑的鬓角微微汗湿。
他回到办公室, 桌上有半杯咖啡。他走得匆忙, 那杯咖啡只喝了一半,现在早凉了,香气都少了四五分。他倚着办公桌轻晃杯子,慢慢喝着。
桌上放了几沓厚重的文件,陆听寒想起什么,侧身,从最角落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
那是他画的速写。
画面上的少年头生恶魔角, 右眼尾有鳞片,眼睛乌黑如深渊,是弯起眼睛笑的模样。
“……”陆听寒无声地笑了一下。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他把速写放回去, 说:“进来。”
苏恩齐推门进来:“我以为你去休息了。”
陆听寒举了举杯子:“想起还有半杯咖啡没喝,就回来了。”
现在的咖啡早就停产了, 也只有他这种级别的才能喝到, 算奢侈品。
苏恩齐哈哈笑了两声:“我年轻的时候也咖啡上瘾, 每天都得来一杯,不喝就打不起精神。你不够了就来找我拿,我还存了不少好货,黑咖啡白咖啡都有,保管你喝到满意。”他走了两步,坐在沙发上,“不过,你又要去前线了?”
陆听寒:“嗯。”
他得近距离接触怪物,才能更准确地知道它们的所思所想。
“‘岩蛇’和其他特殊感染生物都不同,你也知道,我们很难打击地下,前线太危险了。”苏恩齐说,“这次和以前不一样,我不建议你去。”
陆听寒却说:“我要去的。”
“……”苏恩齐轻叹了口气,“你还是老样子。我不说什么了,你多加小心,别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再怎么厉害再怎么天才,我们都只是血肉之躯罢了,会疼会流血。”
陆听寒应了一声。
屋内陷入沉默,苏恩齐双手交握,拇指轻轻摩挲着,不知在思考什么。
许久后,他缓缓开口:“‘回声’失败了。”
陆听寒:“嗯。在我看来这是可以预料的结果。我们最后一次与帝国有联系,是在帝国首都沦陷之前,再之后,我们再没有听闻过一点消息。末世已70余年了,我们本就不该寄希望于还有其他幸存者。”
苏恩齐问:“你从不相信‘回声’计划能成功?”
“不相信。”陆听寒淡淡说,“如果它能成功,我会感到高兴的。”
苏恩齐抬起眼皮,用浑浊的眼睛看着他:“那‘远眺’呢,你觉得会成功吗?”
陆听寒:“很难,但不是没有机会。”
苏恩齐笑了:“我真高兴没听到你回答‘绝无可能’。你这么讲了,那就是还有希望。”他拍了拍久站后酸疼的膝盖,“可惜我这种老东西上不了太空咯——想我年轻时能蹦能跳能熬夜,负重跑完20公里,第二天生龙活虎,喝完咖啡想睡照样能睡着。不论什么时候,人类最大的敌人都是时间。”
陆听寒垂眸,杯中的咖啡轻轻晃动。
苏恩齐继续说:“人越上年纪,就觉得时间过得越快,什么都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我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和陆准上校在一起,站在他身边,只有这么高,问我能不能教你怎么打仗。”他用手比划了一个高度,笑意更深,眼尾折出皱纹,“谁能想到呢,以后你是整个联盟的中流砥柱,我连跑都快跑不动了。”
他扭过头轻咳两声,咳嗽声很浑浊:“我很高兴看到你长大了,可是,如果我们能回到过去就好了。那时我们还有无数座城市,天空海洋陆地,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任何事情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又笑道:“要是0号深渊的时间能分给我就好了,我还能回到最精力充沛的时刻,回到最繁荣的时代。”
陆听寒又喝了一口咖啡。
冷了的咖啡似乎有点发酸,混杂苦涩,在舌尖绽放。他说:“没有如果,我们回不去了。”
“……也是。”苏恩齐说,“回不去,也不会再有‘回声’。”
时候不早了,他扶着沙发扶手,费劲地起身,临到门口前又突然站住,回头道:“但我依旧希望,有些事情从没发生过。”
陆听寒沉默着。
他们都知道,这句话指的是什么。
——走私抑制剂的蒋华池,本该被一纸命令带去主城,却被陆听寒强扣在了风阳,等待审判。5年前,被他沉入河中的一具尸体和1000针抑制剂,已经水落石出。
谁包庇了蒋华池?
没有确凿的证据,但这办公室内的两人心知肚明。
师生一场,并肩作战多年,任何遮掩都是自欺欺人。
办公室的灯只开了一盏,光芒笼罩住陆听寒,他笔挺的身躯宛如一把不肯归鞘的剑。
而苏恩齐站在门口的阴影中,皮肤苍老,脊背略微佝偻,缓缓说:“即使不能回到过去,或许,也有一些小错误可以释怀。你觉得呢?”
陆听寒把杯子放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那是别人,不是我。”
明暗对照,切割出两个世界,宛如鸿沟。
苏恩齐并不意外,笑说:“陆上将,在前线一定小心,我等你的捷报。”
他带上门,走了。
……
荒原上起了大雾,浓郁不化,时渊看不清方向,觉得自己应该是接近铁城了。
他没有多大信心。
——上次他凭感觉出城,迷路了个一塌糊涂,从城东迷路到了城西,白白淋了一场冷雨。
他正纠结怎么办,突然看见,雾气深处亮起点点蓝光。
那是舞蹈的、海洋般的水母。
它们依旧游荡在荒原,飘浮在铁城附近,不肯离去。
往水母的方向走肯定没问题,时渊朝着那边去了。
很快,大地轻颤,巨大的白鹿出现了。它大半身浸在雾气中,鹿角怪异,每踏一步,浓郁的白雾就从周身涌出。
高林外的鹿。
陆听寒曾在城墙上久久凝望,等待它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