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楠道:“很久很久之前,我和邵衣小时候,经常会听见一折戏。”
“里面有一句话,是这般说的。”
“手提三尺剑,敢为天下鸣。”所以,她自小就唱的戏词,她自小就有的傲骨侠骨,不是因为忠于谁。
他站起来,站在高台上,迎着微风,道:“李荣光,我确实对不起你和陛下,但是跟着她一路走来,我却对得起天下人。”
“我总要站在她的身侧吧。”
“我站在她的身侧,她提着剑,我跟着她,就对得起自己和天下。”
他将酒杯砸抛下去,然后哈哈大笑道:“若是再来一次,我也不悔。”
李荣光走了。
他来这里,许是想要一份歉意,想要一份后悔,他得到了前者,但是没有得到后者。
人人所求不同,他要动身去云州了。
沈怀楠却想要去江南。
小花不肯放他走,他却摇了摇头,“我近来一直有感,你阿娘会投胎在江南之地。”
思衡也不同意,“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东西。”
沈怀楠笑起来,“我都这般了,你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思衡:“我跟阿爹一起吧。”
沈怀楠这回没有拒绝。他点头,“那就这般吧。”
两人一路乘着船去的江南。
沈怀楠这回愿意多说几句话了。
“你不觉得,你阿娘并不像是京都的样貌,而是江南水乡的长相吗?”
思衡还是很老实的,“没有啊,我觉得倒是有些云州人的模样,您看,她跟小凤姨母也很像的。”
沈怀楠:“……你倒是没有眼光。”
就不愿意说话了。
思衡笑着道:“您还生闷气啊。”
真是老了,老小孩。
沈怀楠却不搭理他。
一路走,一路看风景,然后等到江南的时候,他在下船之际,跟思衡说了一句,“你阿娘从没有到过江南,没有乘船在这般的河上走过。”
这么一说,尽然是些遗憾。
他甚至还埋怨起长明女帝来。
“当初,我就说不能一直让你阿娘呆在京都,可长明女帝偏偏不听,她们两个人,倔。可她是女帝,我只是臣子,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只能自己一个人上任了。
“你阿娘,几年看不见我,也不知道来看我一次,真是心狠。”
思衡就听着他的话笑。
他也跟照照夫妻情深,但是他扪心自问,他跟照照怕是没有这般的情深。
就算是河洛阿姐跟皇夫,小花阿姐跟小朔兄长……都没有这般的情深意切。
到底是他们这一辈人没有了上辈人的真挚,还是阿爹和阿娘确实是罕见的。
小凤姨母和齐姨夫也是如此。
思衡恍然一瞬,然后听见阿爹向人打听石窟的地址。
自从长明女帝叫人将官绣的画雕刻在石窟之上后,石窟便成了一种常事。
但是山山水水,能雕刻的好地方也就那么多,后人便聚集在一处,在那附近形成了村落,有旅人去看,卖些吃食,也能赚些银钱。
思衡也知晓,阿爹命人给他和阿娘的一生也雕刻了石窟,但当他们看过其他石窟,阿爹带着他神神秘秘的绕进小路,进了一处隐秘的山洞,弯弯绕绕的走了无数路之后,才看见了他和阿娘的石窟。
思衡震撼的看着眼前的壁画。
实在是太美了。
太壮观了。
从小至大,每一幕墙都是他们相处的样子。年少到年老,都在这壁画上面了。
他回过神来,就见阿爹站在一处壁画前,久久的注视着。
思衡看过去,见那上面的阿爹和阿娘正穿着新娘和新郎官的衣裳在拜堂。
这是新婚夜。
思衡心里一酸。
彼时洞房花烛,今日阴阳相隔。
阿爹他……在阿娘逝去之后,一定很孤独吧。
沈怀楠的手渐渐的放在了石壁上。
他闭上了眼睛。
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感受到了墙的另外一边,有一双手,跟他的手也放在了一起。
重合,交叠,紧紧的握在一起。
他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呢喃: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但我有的,您尽可拿去。】
【弟子……还有一个遗愿。】
【若是没有来生,那我能不能化成一缕微风,守在这石窟之中,当她进石窟的时候,我想要吹起她的长发,还想要跟她相逢。】
他的气息渐渐的平息。
安然长眠。
——
思衡等了等,再走过去的时候,却身子开始颤抖起来。
“阿爹——”
“阿爹!”
“阿爹——你别走——”
沈怀楠去世了。
思衡悲痛欲绝,扶棺回京,已然到了冬日。小花接到信的时候,倒地不起。
一路之上,思衡浑浑噩噩,他这么个喜欢睡觉的人,从江南回京,没有多睡过一个时辰,每日里睁着眼睛,守着沈怀楠的棺木。
小花和小朔骑着马去冀州接的人和棺木,思衡见到两人的那一瞬间,才放心的睡过去。
照照将他带回家,悉心照料,晚间他醒的时候,突然问,“阿爹和阿娘,来世还会在一起吗?”
照照别过脸哭,“会的。”
送走了一个老大人,京都又来送第二个老大人。
沈怀东今已经很老了,如今倒是依旧康健。他送了太多人走,但是沈怀楠走的时候,他还是好几天没有说话。
沈怀楠的小孙子来接他过去,他站在棺木前,突然就想了第一次对兄长的印象。
当时,他已经记事了。作为嫡子,阿娘曾经一度告诫他不要跟庶子在一起玩。
“他心坏得很,也脏,心里算是算计,你可千万别跟他一块。”
沈怀东就一直离兄长远远的。不过有一回他没有背出书来,阿娘生气,罚了他不准吃饭,他晚间太饿,出来找吃的时,就得过阿兄一只猪蹄。
那是本来要送给折家阿姐吃的。
沈怀东静静的坐在明堂里面,他的辈分大,所有人来都来打招呼,他早就已经官拜宰相,人人都敬重他。
思衡的小儿子过来陪着他说话。
“是刕小刀啊。”
他眼睛有些花,笑着道:“你这般垂头丧气做什么。”
刕小刀:“您不伤心吗?”
沈怀东摇了摇头,“人死了,重要有这么一遭的,等你到我们这个年岁,就会明白了。”
“死,并不算什么,他这是喜丧。”
喜丧,该是高兴的事情,哭什么。
他站起来,拄着拐杖要回去了。
“这个冬日,可真冷。”
刕小刀送沈怀东出去,穿过游廊之时,外面的白雪覆盖了所有,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他情不自禁的问道:“可是,喜丧再是喜,也不如活着啊。”
活着?
当嫂嫂死去的那一刻,兄长就早已经死去了。
沈怀东没有说话,等了一会,他才道了这么一句话。
“你不知道,他们小时候,过得苦。”
这般逝去,就是喜丧。
刕小刀怅然,“要是他们再过得好些,就好了。”
起棺下葬这日,思衡见到了空空道长。
他是见过空空道长的。当年,阿爹还让他给空空道长送信。
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到道长。
空空道长确实是来送沈怀楠的。他如今已老了一些,身后跟着一个小道童。
“道长,当年,我阿爹写了什么?”
空空道长:“求来生。”
思衡愣住,空空道长却没有再说,只认认真真的跪拜。
然后一转头,便见一个女子跪在外面上香。
他问沈思衡,“她是谁?”
思衡:“是如今的户部尚书,裴玉珠。”
空空道长:“裴玉珠?”
思衡:“是啊,她是长明二十三年,长明女帝钦点的状元。”
空空道长看向她身侧的人,沈思衡连忙道:“那是她的夫婿。”
空空道长叹息一声。
道童问,“道长,你为何如此神情?”
空空道长:“我应是在悲悯。”
【悲悯?】
【是,多年前,我曾经见过两个跟他们一般的人。】
【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生老病死,终将故去。】
——
长启十一年,凛冬,万物枯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