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门窗被医工关紧。
戚映竹低下头挨着矮凳的边静坐。她羞愧到极致, 面容与脖颈全都如血一般红。但到此时,反而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放松,等着医工的宣判。
年老的医工看这女郎这般害羞, 还主动来问这种问题。他实在清楚这女郎的身体……老医工看看她左右:“女郎那位一直跟着你的姆妈呢?”
戚映竹细声:“姆妈有事去忙, 先生,有话你直接对我说便好,不用经姆妈转述。不管什么事……我承受得住。”
如此, 医工停了一下后, 坐下来按住她手腕把脉。一会儿, 医工委婉道:“女郎,你如今不适合成亲。”
即使心中早有预感, 当医工这样说出来时, 戚映竹脸色还是微微白了一下。她抬脸看医工,目中光殷殷。医工斟酌着宽慰她:“女郎,你这般体弱,如今更重要的, 是先养好身子骨, 而不是成亲云云。”
戚映竹低声:“我身子会有养好的一天么?”
她轻轻抚摸自己心口,道:“我近日总是心脏痛,有时我分明什么也没做,都会开始疼。我不敢告诉姆妈,怕她担心。但是常日喝的药, 似乎也没什么用……先生,我恐怕自己根本没有身子骨养好的那一日。百年人参、鹿茸、燕窝都吃着越来越没效,我还能有其他法子么?”
医工一时语塞, 半晌道:“总会有的。世间神医那般多,传说中什么天山神医、海外神医……女郎不要自暴自弃, 总会好起来的。”
戚映竹微微笑。
若是侯府千金,还有钱财支撑这样的治疗。但她如今的身世,只有沦为尘埃、任人碾压的命了。
好在她已然认命,只想在生命最后的这些时间,过得稍微开心一些。
戚映竹便道:“那些都是妄语妄念,于我现今也没什么助益。先生不必劝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是清楚的。我只是想如其他女郎一般,也能有欢喜的人,想起来就开心的人……我想与他在一起,哪怕时间短一些。”
她喃喃自语,自艾又兀自庆幸:“幸好他是不懂情爱的。”
――幸好时雨是不懂的。
这样就不会伤心,或者只会伤心一瞬。
戚映竹不愿拖累他人,可若是时雨的话……其实是没什么关系的吧?她有些不想教他懂什么人情世故,他一直不懂,也挺好的。
戚映竹说着说着出了神,日头从窗子缝隙探入,光落在女郎雪白的面上。她是这样羸弱而绝色的佳人,也许越病弱的美人,便越有一种萦绕人心、念念不忘的美。
老医工叹口气,压下自己的同情,说道:“女郎何必这般?与人成婚不适合你,为人生儿育女也不适合你。你就该好好养病……”
戚映竹问:“我不能做妻子,不能做母亲么?”
老医工有些生气:“你若是执意耗自己的命,我有什么法子!但是我是不会帮你,不会做这种耗病人性命的事……反正你体弱如此,气血亏,宫寒体凉,你本就极难有孕。这也是上天保护你……上天有好生之德,也不愿你拖着这样的病体去做什么母亲的。”
戚映竹怔住。
她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信息,一时间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原来我不用喝避子汤,也不会有孕啊。”
老医工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床.事……也莫太频繁。其余的,也没什么……你自己的身体,自己记挂着点。”
戚映竹起身,屈膝谢了医工。她在医工这里抓了点儿补药,补药也未必对她有什么用,但也没什么坏处就是了。戚映竹提着药离开医馆,站在街上,模模糊糊的,她有些出神。
明晃晃的日头照耀,街上人熙熙攘攘。戚映竹恍惚着被人推挤着走,正如浮萍一般。人间总是这般吵闹,小贩吆喝,路人吵架,马车轱辘碾压,女嗔男笑,再有小儿哭声隐隐若若地从人流某处中传来。
这热闹人间,都是别人的。
戚映竹呆呆地看着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她想着医馆老先生的话,禁不住轻轻叹口气。身后突然传来少年声音:“咦,你又开始不高兴了啊。”
戚映竹肩膀被人握住,那人随意地用力,她就被转了半个肩,看到了立在面前的时雨。几日不见,时雨依然是黑衣少侠的装束,眉清目秀,器宇轩昂。
他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瞬息钻到了她面前。而戚映竹看到成姆妈气喘吁吁地被挤在几波人流外,向着这个方向喊。人声嘈杂,戚映竹听不清姆妈在喊什么,但大约是骂时雨的话吧。
戚映竹嗫嚅:“时雨……”
时雨弯下腰来,脸快贴到她面上。戚映竹不禁向后退了一步,他的睫毛翘一下,打量她的眼神,带着几分讨好,几分小心翼翼。戚映竹微蹙眉,时雨便以为自己捏坏了她肩膀,连忙松了手。
他继续用那种喜欢又不敢靠近的眼神,一眼又一眼地觑她――戚映竹在他眼中,恐怕是世间最容易碎掉的瓷器。他手足无措地守着这漂亮瓷玉,可他自己都不敢挨一下。
时雨怕她又说“我不想见到你”,他先声夺人:“已经两天过去了!你没说两天后不许我见你。”
戚映竹看着他发愣。
少年侧过脸,眼皮上翻,他眼瞳清黑,长手乱晃了晃,几分无措。时雨却还要跟她说话,闲聊一般的:“你刚才又在叹气对不对?你这个人,整天叹气哎。”
戚映竹盯着他,片刻时间,他就将她心头的乌云驱散去。戚映竹轻声问:“时雨,你在与我没话找话么?”
时雨一滞。
戚映竹侧过肩,与他擦肩的时候,她轻轻地看他一眼。时雨无法形容她的好看,只知道她看他的那一眼,他的魂都被勾走了。等时雨从恍惚中回过神,他已经跟在了戚映竹身后,错开半步,追着她走了。
时雨忽然顽皮地笑一声。
戚映竹垂着眼,被他手指轻轻来勾手指头。她心跳如鼓,把手往袖中缩,眼神慌乱地看一眼身后还在往这边挤的成姆妈。戚映竹小声说“放开”,时雨道:“你不生我的气了对不对?我知道我们和好了!”
时雨手挨她的腰:“能不能抱一抱?”
戚映竹慌地往旁边挪:“时雨!”
时雨见她面红,喉头忍不住一滚。他克制着自己,失望地收回手:“好吧好吧。”
时雨抓过一个风车,低头逗戚映竹。戚映竹呆呆仰脸,两人面孔之间隔着一个五颜六色的风车。时雨轻轻一吹,风车就转动起来,五彩缤纷的光照着戚映竹的眼睛,她颊畔的碎发也被风吹得轻轻扬起。
时雨:“好不好看?”
戚映竹目光透过风车,落到时雨的脸上。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时雨立刻扭头对小贩大声:“我要买这个!”
戚映竹拦不住,她站在时雨旁边,见时雨非常珍重地从怀里取出一破破烂烂的荷包,一枚一枚地数铜板给小贩。他认真的样子,既像是珍爱她,又像是舍不得算错一分钱。
时雨把风车递来给戚映竹玩,他伸手的时候,戚映竹看到他另一只手紧抓的荷包上绣的两只鸳鸯。
时雨非常小心地将荷包贴心收起来,戚映竹抿了嘴,低下头。但是二人走了一段,戚映竹还是忍不住问他:“谁给你绣的啊?”
时雨:“什么?”
戚映竹闷闷地用手指转着风车:“你的荷包上,绣了两只鸳鸯,绣工挺好的,不是一般成衣铺子能买到的。你那么珍贵地贴身藏着,绣荷包的人,对你一定很重要吧?”
时雨茫然:“钱不就该贴身藏着么?”
戚映竹:“……”
她鸡同鸭讲,看他清澈的无辜的眼神,第一次因为他的懵懂而有些发恼。戚映竹更加憋闷:“我说的不是那个!我问的明明是荷包,是荷包上的鸳鸯。”
时雨将自己怀里的荷包取出来,他反复地看了很久。戚映竹见他那样,更加不开心。她哼一声,不等他便走。时雨跟上她步伐,笑嘻嘻:“我才知道原来上面绣的是鸳鸯,我一直以为是两个鸭子。”
戚映竹:“绣荷包的人要被你弄得伤心了。”
时雨露出笑,虎牙一闪。他说是不懂人情,可在某个时刻,凭着少年本身的狡黠,又加上自己的经验,他有点懂戚映竹是怎么回事。时雨稀奇地体会着这种怪怪的感觉,低头偷看她侧脸。
戚映竹扭过脸不肯让他看,时雨却看得呆住: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
时雨忽然捂住自己的心脏,停下脚步。
戚映竹回头,看他手捂心脏,皱眉隐忍的模样。她被骇住,不禁停了步等他:“怎么了?你受伤了么?”
时雨茫然地抬头看她一眼,手压着自己狂跳的心脏。他不明白这种感觉,新奇的跳快了的心跳让他本能惧怕。除了奔跑跳跃带来的身体刺激,除了偶尔会因为戚映竹做了什么而心跳加快外,他第一次……
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就心跳加快了。
从未有过的感觉总是让人恐慌。
时雨悲哀而恐惧地觉得自己在陷入一个不归路,但他呆呆地隔着人群看戚映竹。人流汹涌,他捂住自己的心跳,咬着牙,绷着脸,忍不住向前走向她。
……他模糊地觉得,如果自己转身跑的话,央央一个人在人流里,会被冲散,会害怕,会哭。
自她那一晚自尽后,他再不想看到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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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映竹忧心地看着时雨就这般走过来,脸色铁青,额头渗汗。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既克制,又专注。他直勾勾地盯着她,好似要将她吞掉,又像是时刻想绕过她走……
戚映竹忍不住问:“怎么了?难道你心脏也疼?”
时雨快速放下了自己捂着心脏的手,他扭过脸,含糊道:“我不疼。”
戚映竹:“那你……”
时雨情绪低落,满心迷惘。他道:“你别问了,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