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浮生若梦完
女儿已经十六岁, 早就过了议亲的年纪了。
可是她被关在这抬头只能见到一小片天空, 近乎完全与世隔绝的地方,就算心中为她的婚事再焦急, 却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朱绮只在家中住了一日,虽然她很想留在家中照顾母亲,但皇家书院却是不可以缺课的, 她的身份, 更不可以任意妄为,而周宝蕴也不允许。
出门前,周宝蕴握着女儿的手, 到底还是没忍住, 问道:“绮儿, 你在书院,可有谁待你不错?”
她想问的是, 可有什么世家子弟钟情于你。
虽然女儿身份尴尬, 但她的相貌却随了她,哪怕布衣旧裙, 也难掩她的姿容,周宝蕴相信在书院中女儿的相貌定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想当年, 她自己就曾是京中人人追捧的京中明珠,爱慕她的皇亲贵族世家子弟无数。
可朱绮听到母亲的这话面色却是难看了起来。
谁待她不错?
她的脑中闪过明穗公主和周武轩的影子,心头却越发的苦涩难受。
她自从入书院之后就一直受人排挤, 众人都像避瘟疫一样避着她, 这样也就罢了, 甚至还有暗中使坏的。后来有一次在外她被人轻薄,周围那么多人看着,她也看到了一些熟悉的身影,但却没有一人愿意帮忙,最后是周武轩看到,揍了那轻薄她的人一顿,可自那之后,书院就有不少的风言风语传出来,说她勾引周武轩,她在书院的日子反而更不好过了,最后又是明穗公主出面敲打了一个在背后造谣她的贵女,众人才消停了些。
朱绮垂着头不出声,周宝蕴看她这般便知道自己的期望可能落空了,是了,能入读皇家书院的,哪个不是人精,这些世家子弟的喜欢,通常都是外带附加条件的,只不过,她总还存着一些妄想罢了。
就如郑愈,当年那兰氏身份不也低贱不堪,但他仍娶了她,还封她为后,爱若珍宝。
她心中一阵刺痛,好一会儿,才转而问道:“绮儿,那日我曾偶然听看守说,你舅家的表兄考中了进士,还是二甲前面的名次,现在已经在鸿胪寺当差,你在外可曾见到过他?”
朱绮面色一白,她昨日就有幸见了呢。
她冷冷道:“阿娘,我们到了如此境地,早已无亲戚肯认,何必还说什么舅家,表兄的。”
周家也有人在皇家书院就读,可是他们比旁人更生怕沾惹上她,避之唯恐不及,这也就罢了,今日她被那北鹘王子调戏,那周和恭不说帮她解围,只恨不得把她往火坑里推呢。
周宝蕴的手就是一顿,其实她又如何不知道?若只是普通的罪也就罢了,可她丈夫是废太子,是谋逆大罪。
但除了至亲的周家,其他人家还有谁肯娶她的女儿?
她忍了心中的疼痛,道:“绮儿,前几年宫中就开恩,年节之时,可以容人过来这里探望阿娘,绮儿,你能不能传一下话,让你外祖父过来一趟。绮儿,我知道现在因着咱们的身份旁人不愿沾惹,但是除了你外祖家,阿娘也不知道还能把你放心地嫁到哪里。而且,”
她的语气转冷,面色也变得阴寒,道,“这本来就是他们欠阿娘的。”
这是他们欠她的。
原本她和郑愈青梅竹马,原本她是可以嫁给他成为皇后的,是他们为了家族的利益逼她嫁给了朱成祯,她才会落入现在的境地,她的女儿也才会落入现在的境地。
这一望无际被监-禁的日子,那些幼时的情景早在她脑中回放无数边,像是吸食阿芙蓉一般在其中吸食一些快感,但清醒过来她就更恨他们,恨他们毁了她的一生,可也恨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何没有坚持。
不过,她摸过女儿的脸颊,她想,他待她,也并非全然无情,至少他还肯让她的女儿读书认字,还肯让她的女儿如同其他的宗室贵女一般入读皇家书院,所以,女儿并非完全没有嫁入好人家的希望。
周宝蕴这样想,但朱绮却不这样想。
她看了自己娘亲一眼,原本有些事她并不想告诉她,不想她伤心,但她在这种环境长大,也是心硬果决的性子,现在她阿娘精神状态本来就有些不对了,若是她不打消这样的念头,将来她受到的刺激可能会更大。
她斟酌了一下就道:“阿娘,您父亲,外祖父他不会过来见您的,他也不会答应您任何事。这么些年来,陛下虽然监-禁了阿爹和阿娘,但却从来没有限制过我和纱纱的自由,可您口中的我的那个外祖父却从来都没有当您,当我存在过,及至我入读书院,书院之中亦有周家子弟和姑娘,可是他们避我,比其他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若说完全没有周家长辈的暗示,我是不信的。所以阿娘,您还是断了这个念头吧。”
她在外面的窘境,她阿娘妹妹在这院子里几不能饱腹,她外祖父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看到自己阿娘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狠了狠心,道,“阿娘,您知道外祖家的爵位保了下来,外祖的官位也还在,表哥现在还能入仕进官,是什么缘由吗?”
周宝蕴愣了愣,她被监-禁在此十数年,外面的消息知道的少得可怜,就是有也是外面看守或者女儿筛选过了给她的。
她喃喃道:“不是因为你太外祖母吗?”
女儿的太外祖母,她的外祖母,常宁大长公主,毕竟养育了表哥,不,陛下一场,那时候,她外祖母对陛下是真好的。
这么些年来,她没问过她外祖母的情况,她恨她,恨她明知道郑愈的身份却为何一直不肯告诉她,恨她当初为何不直接求皇帝赐婚,将她嫁给郑愈,她明明是可以做到的。可只不过是她父亲他们反对了一下,她就放弃了。她放弃的,那是她的一生啊!
到底,她也不是真的疼爱自己。
朱绮冷笑,道:“阿娘,太外祖母,她老人家既然没能阻止泰远侯府的夺爵流放,又怎么能真正帮得到南平侯府保住爵位?是外祖父在西夏求亲议和之际,献出了小姨,他的嫡次女周宝薇和亲,这才保住了他鸿胪寺寺卿的官位以及南平侯府的爵位,可惜陛下还是收了南平侯府世袭罔替的丹书铁券,外祖父过世,南平侯府的爵位也会没了,他们那样的人家,又如何肯允许我嫁进去,坏了他们的前途?”
虽然她也看不出他们将来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周和恭那种品性,昨日他对明穗公主那副谄媚模样,难道他看不出来公主对他的鄙视吗?
而太外祖母早在泰远侯府被举家流放,小姨被和亲西夏,外祖母病死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
但这些她没再说出口。
她抱了抱她母亲,低声道,“阿娘,您打消了这个念头吧,周家哪里是可嫁的人家,我现在虽无郡主头衔,也无什么富贵,但却还有命在,相比外面那些流民,穷苦人家,过得已经不算差,但若是嫁去了周家,那样的人家,说不定什么时候连命都没有了。”
***
三日后。
朱绮原本以为北鹘五王子那件事情就这样揭过去了,她知道北鹘有意求大周贵女和亲,可是和亲之事,别的宗室女可能担心,她却一点也不会担心,再怎么想,陛下他也不会让她这个废太子之女去和亲,北鹘更不会要。
可是这日她正在抄书堂抄书,却有御前的太监宣她去宣和殿见驾。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驾。
也第一次进这样巍峨的大殿。
她跪下,不敢抬头,只看到御座下的一片明黄色。
她父亲恨这个皇帝,她却不恨,成王败寇,那些是是非非又有谁能说得清?看现在繁华的大周,再看在院中撒酒疯的父亲,她怎么有脸说她父亲比龙椅上那位能更胜任这个皇帝,天下之主?
而郑愈看着下面跪拜的“侄女”,其实若不是木劭拿了一幅画像跑过来跟他求娶,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个人的存在,他厌恶朱成祯,其实隐藏在心底的,他自己可能都不屑自知的,他还很厌恶周宝蕴,实在是当年常宁大长公主和周宝蕴自以为是的姿态恶心着了他。
这么些年,除了监-禁一事是他示意的,让这个“侄女”读书习字入读书院其实都是兰妱之意,他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善心之人。只不过这些都是些小事,皇后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