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爷爷跟老伴儿相视一眼, 有这么严重吗。
小报小刊的采访不严重,帝都市的采访也不严重。这次采访梁好运的是《全国青年报》的记者。
这个报纸的主管单位是共/青团中/央。自八十年代以来,经常报道一些勇于开拓的青年人的先进事迹。
报纸不止全国老百姓, 事业单位、机关订阅, 很多机关领导都会看。梁好运过于年轻,还是个女人, 各级领导想不注意她都难。
尤其现在国家对计划生育抓的严,宣传队连好运食品公司外墙都不放过,帮梁好运涂的煞白煞白,写满了“少生优生, 幸福一生。”“要想富先修路, 少生孩子多种树。”等标语。更有甚者直接来“女扎要得病,男扎还能行!”
国家巴不得全国妇女走出家门的节骨眼上, 出了梁好运这个代表, 帝都市计生办就不可能放过她。
过些日子再添新机器, 梁好运要是再招一群女工, 明年“三八红旗手”和“三八红旗集体”可以提前预定了。
担子这么大, 梁好运不紧张不重视行吗。
梁好运道:“爷爷奶奶知道我那个厂除了仓库和司机是男人, 车间和食堂都是女人吧?”
老两口很好奇,有啥问题吗。
梁好运:“这种情况在南方很常见, 因为那边都是做衣服做鞋, 需要大批女工。咱们北方多是重工业, 我这种情况也有,但像我那个公司那么大规模的可能在整个帝都独一份。
“我要是接受采访,被市领导看到,明年‘三八红旗手”肯定是我。这么高的荣誉在身,往后但凡出一点错, 都会被无限扩大。”
奶奶干了一辈子妇女工作,了解妇联那些人,“你那个厂真是咱们市独一份,明年‘三八红旗手”一定是你。你考虑的对。所以你的意思,这个采访,咱先不接?”
“奶奶,《青年报》全国发行,登上去一次,不亚于在朝廷台打一个月广告。”梁好运道:“他们要是允许我把厂址和厂里的联系电话放上去,未来半年,我那个厂能扩大一倍。”
张爷爷合计一下:“经你这么一说,还得接受采访。万一他们不同意咋办?”
“让妇联出面。”奶奶提议,“我记得跃民说,好运那个厂刚盖的时候,平安县领导三天两头去,回头让他们也一起,跟记者说这是帮助当地脱贫致富的好事。”
张爷爷问:“能跟那个记者谈谈吗?她不同意咱就不接。不能他们完成任务了,压力全给你。”
这个年代还是国家纸媒一家独大,报社话语权大,梁好运不确定:“我试试?”
“试试!你就是不接收采访,那个报纸也不敢乱登。”张爷爷道。
梁好运想想那个报纸,除了先进个人事迹,就是国家党政大事,头版经常是国家领导人。甭说乱写,他们连个标点符号也不敢错。
“好!”梁好运想了想,“我给县领导打个电话,就说我年轻不懂向他们请教请教。他们要是知道记者采访我,肯定会过去帮我把关。”
张爷爷道:“快去!”随即扶着老伴儿进屋。
不出梁好运所料,县领导一听采访她的是《青年报》,不是什么叫不上名的小报,比她还震惊。立即让她去厂里商议如何利益最大化。
梁好运挂上电话就看老两口。
张爷爷催:“快去啊!”
“我想等跃民回来。”梁好运道。
张奶奶接道:“你去学校门口,接上他一起过去。”
梁好运想想也对,立即开车去学校。
四月下旬的白天不是很长,学校课表还没改,下午放学早,刚一到五点,张跃民就出现在学校大门口。
看到梁好运,张跃民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今天这么早?”
“接你去厂里,有点事。”梁好运道。
张跃民瞧着她表情很严肃,“出什么事了?”
“车上说?”
张跃民立即把车子给门卫,请门卫帮他看一下。
到车上一听说有记者采访梁好运,激动砰地一声脑袋撞车顶上。
梁好运说的时候还有些紧张,见他这样反而不紧张了,“又不是采访你。”
“可是采访你啊。”张跃民转向她,“我媳妇儿,我不该激动?”
梁好运:“我让她明天再打来,有可能一气之下不打了。毕竟人家又不缺采访对象。”
“不,不会。凭你今年才二十三岁就值得大众关注。”张跃民摇头道:“报道受欢迎,记者和摄影师都能拿到奖金。”
“订的起《青年报》的人都会订,销量也不可能因为我增加,受欢迎他们也不知道吧?”
张跃民:“一看你就没关注过。他们会给报社写信。内容好就夸,内容不好就骂。这些信有专门的人接收。写给记者的给记者,写给报社的就给主编。主编一看全是夸的,采访记者能没奖金?”
“这么说也不怕她骗我?”
张跃民摇头:“这种大报,采访人物不是随便选的,他们都会提前暗访,以免给报社捅娄子。”
“也就是换个人,他们极有可能来不及?”
张跃民点头。
梁好运:“那就好谈了。你说采访那天我是穿自己的衣服,还是穿工作服?”
张跃民想也没想就说:“穿我给你买的。”
梁好运横他一眼,你给我认真点!
“工作服吧。让菜市口的裁缝帮你改一下,做修身一点。你们厂的工作服宽大,穿到身上显得特没精神。”
梁好运也知道做修身节省布料,可是工人天天搬筐子弄箱子,衣服瘦干活不方便。万一有工人吃胖了,她还得重新做,多麻烦啊。
“那就让裁缝改一下。明天回她电话,他们有可能后天过来,还有时间。”梁好运到厂里见到县领导,就问县领导能不能把厂址和电话登上去。”
平安县没电视台也没报刊,县领导又没接受过采访,哪知道啊。于是就说,采访那天他们帮梁好运问问。
梁好运找一套崭新的工作服,就跟张跃民回去,赶在路口的裁缝收摊前把工作服给她。
裁缝一听梁好运等着穿,缝纫机拉到家就帮梁好运改衣服。
翌日早上,梁好运去上班,裁缝帮她改好了。
梁好运惊讶:“这么快?”
“不能耽误你穿。”
梁好运连忙把钱给她,“别找了。”
“这哪儿行啊。”裁缝拉着她不许走。
梁好运:“我有几条裙子开线了,回头你帮我扎一下。”
“行,回头给我。”裁缝把零钱收起来。
对面卖包子的人禁不住说:“这个梁厂长人蛮好的。每次来我这边买早餐都是先给钱。说话客客气气,人也温温柔柔。听她爷爷奶奶说,小两口结婚三四年没拌过嘴。”
卖炸酱面的正好来开门,忍不住插嘴:“她爱人也不错。小伙子高高大大,学习好还不是书呆子。每次在胡同口见着我都大哥大哥的打招呼。”
“是呀。”卖包子的接道:“以前不知道,就觉得那小媳妇挺好,人也俊。后来知道她是好运厂的厂长,我还怀疑人家搞错了。她说话都没大嗓门,哪能当厂长啊。”
裁缝笑道:“有脑子就好了。你没仔细看,梁厂长的那双眼睛水汪汪的,一看就是个聪明人。”
卖包子的点头,“这几年就没见过人家精气神不好,也没听说喊过累。你说他们这些有本事的人,是不是不用睡觉?”
“谁知道呢。”裁缝道:“我是不行,一天不睡至少七个小时,整天没精神。可能人家睡五个小时就饱了。睡七个小时中午都不带困的。”
梁好运还真是这样。不过她不认为自己身体好,而是觉得她年轻,精力旺盛。
今天梁好运特意化个妆,擦了很显气色的口红。到办公室就换上白裤子白上衣。头发挽起来,戴上帽子就拿出镜子照照。
然而镜子刚拿出来,电话就响了。
梁好运接听,果然是记者,不过不是明天,是今天。早点采访也好回去写稿子。
县领导指望不上。梁好运就直接在电话里问记者,给不给登地址。也没跟人家绕弯子,直白地告诉对方,好运食品厂是平安县最大的私企。县里给她很大一块地,指望她带领周围十里八村的乡亲致富。
那端沉默片刻,请梁好运等一下,她去问问主编。
梁好运本想提出赞助,又怕回头爆出来,外人觉得她那篇报道是行贿得来的。所以压根没敢提,静静地等着那边。
大概十来分钟,那边给出答案,他们主编想一起过来看看。
梁好运道一声“谢”,给县里打电话,人两点到。随后前往车间。
忙碌的工人们随意看一眼,楞了一下就问:“新来的?”
“啥眼神?”率先回过神的人瞪一眼说话的人,“咱们厂长,好运!”
众人同时扭头看去,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媳妇惊呼,“妈呀,厂长咋连穿工作服也比我们好看?”
“你穿工作服是衣服穿人,厂长是人衬衣服。你应该说咋工作服穿厂长身上也这么好看。”张桂花大声嚷嚷。
梁好运笑道:“别贫了。下午两点有记者过来采访,到时候我挑十来个人跟我一起拍照。”
“啥玩意?”有人惊呼。
梁好运吓了一跳,“拍照!”
“记者,采访我?”说话的人不敢置信,“我,我要上报?我的亲娘祖奶奶,我们家祖坟冒青烟了?!”
梁好运好笑。
众人无语。
张桂花一脸嫌弃:“采访你一顿吃多少?人家记者来采访厂长,厂长带一些人拍照,不一定有你。”
“不是采访我啊?”那人看向梁好运。
梁好运无语:“我啥时候说过记者采访你?”
那人又看工友们:“真不是啊?”
“也没人拍你。”张桂花提醒她,“厂长说挑人。厂长,我行不?”
又有人接道:“你不行,拍照肯定挑好看的。”
“不用!”关于这件事梁好运昨晚同张跃民商量过,“全是好看的,人家看到也不信。从二十岁到厨房那些婶子大娘,每隔五六岁选两个,一共选十个。你们自己选也行。午饭后告诉我。
“记者两点左右过来,我得先带她到处看看,拍照可能要三四点。也有可能来车间拍照。你们中午把车间收拾一下。身上也收拾一下。衣服脏的赶紧换了。又不是只有一套工作服。”
张桂花问:“还来车间?”
“大报纸,全国人民都能看到。”梁好运此言一出,众人不敢信。
有人忍不住问:“那跟上电视差不多?”
“还不一样。电视不是每个人都有空。这个报纸,市领导都会抽空看一眼。”梁好运这话把众人给说蒙了。
往常下了班,一众女人嘻嘻哈哈,三三两两,摇摇晃晃,没个正行前往食堂。
今天中午下班铃声响,一个个都没一窝蜂出去,而是很自觉地把她们翻腾乱的东西归置齐整,又把机器、案板之类的擦一遍。也不是擦的没有一丝油渍,那样太刻意,只是把上面掉落的东西弄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