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他冷清寡欲着一张脸,已然是把江小蛮迷得厉害,而今夜这眼波带情得一笑,几乎让她连呼吸都停滞住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傻笑着埋了头,揉着骆驼颈项将全部心绪藏下,指着远处的醉云阁道:“花仔怕是又累又饿,此地热闹过甚了,还是早些安置去。”
第二日腊八一大清早,也是释尊佛诞,听说提耶要回闽宁寺一同参与庆典,江小蛮破天荒得没缠着,目送他离去后,朝梅儿吩咐道:“更衣梳妆,吩咐下去,我要入宫一趟去!”
她穿上金丝缀成福字红裙,又梳了个幼童式样的双垂髻,再朝眉间也描上大红色的祥云花钿,嘴角两点面靥。起身转了圈,自觉讨喜乖巧,活像是年画上的福娃娃一般。
一旁梅儿不停置喙说这般打扮不好,小家子气并不柔美。江小蛮凝眸再看眼铜镜,忽的回身,歪了头朝她一笑。
但见眉眼口鼻无一殊艳,可这般妆容,趁着她愈发可爱无邪,虽说身量不够,甚至被衣饰勾勒得愈发臃肿。可正是趁着这张棱角全无的小圆脸,竟显出些唇红齿白来。
“你不懂。”江小蛮笑得一派天真,手上动作却是强硬,坚定地推开梅儿,自坐轿撵入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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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是巧,今日早朝后,就有昨日大婚新妇不敬尊长的消息。具体闺中事由弄不清楚,却是莲贵妃恼了,私底下要罚邬月蝉。而景明帝顾忌邬中书的面子,难得管了闲事,便与贵妃闹了别扭。
因此江小蛮入宫时,她阿耶正独自一人于殿内饮酒赏乐。
景明帝正不快,神思恍惚间见了女儿一如多年前未及笄时穿戴,粉团儿般的脸上,是与自己多有肖似的眉目。勾心斗角的儿子子侄们,他早就腻烦了,这时候见了女儿,当即唤去御座旁,问她起居饮食。
殿中乐手正奏曲项琵琶,调门柔软音色绮丽。
江小蛮陪着父亲也饮了口酒,忽的合掌憨笑着说了句话。
“呵,若论琴技,这世上哪个又能比得上高宗。”景明帝残暴,鲜少能遇着不怕自己的人说话,又着实见了女儿喜欢,酒意下也就有些忘形,“蛮奴,随朕来,阿耶叫你听听这世上最绝的琴音。”
原来这把五弦就放在皇帝日常安寝之处的密室内,景明帝亲牵了女儿的手进殿,连手底下侍奉了二十年的宦者都喝令留在了外头。
揭开墙头的一幅山水古画,又伸手在墙上有节奏得叩击数下。墙体分开,后头竟是个不大的密室。
皇帝亲自晃着身子,矮身进去片刻后,抱着个半人高的木盒子跨了出来。
他又去床头小屉里摸了块六角形的铁块来,按在木盒子的锁眼处,轻巧一转,机括咔哒响了下,曲项螺钿紫檀一把五弦呈现而出。
做这些的时候,景明帝丝毫没有避着女儿。
但见琴身古朴,断纹回旋蔓延,黑亮典雅的油光木香,昭示着岁月的痕迹。
“这就是太爷爷的琴吗?”江小蛮素来眼里无贵贱,可对着这么个举世难觅的孤品,却是难得的小心谨慎。
她谨慎,江玮虽饮酒,却是更谨慎。
“去去,有这么乱拿琴的吗?”明明她已经手脚极轻了,可景明帝仍是快速将盒子收了回去。
“噫!阿耶刚还说若喜欢,赐与蛮儿也没甚。”虽是奇怪这么把旧琴也要如此宝贝锁着,她却也唯恐景明帝真的不舍得给,自己白来这一趟,当即急得叉腰鼓脸:“看来阿耶心里,一件孤品就比蛮儿要紧了,那就恕女儿告退了。”
说罢,也是狠了心佯作要走。
江玮虽对先皇后薄情,早些年却是对独女爱的如珠似宝。据说江小蛮一岁上就会喊人说话的档口,其他也还年幼的皇子,竟是连着数月都没能见着皇帝一回。
因了天师的谶纬,本就对女儿愧疚多年,如今只要她婚事一定,诸恶俱解,景明帝难得清醒之际,年纪大了,便总想无限度地宠着女儿。
他半梦半醒地瞧了眼曲项上下,犹豫了片刻,当即捧着木盒子上前。
“说好了,此琴虽说不上多贵重,却是我大凉至宝……”
还没待天子再多啰嗦两句醉语,江小蛮诡计得逞般,朗声说了句:“多谢阿耶,阿耶最好了!”
说罢,动若狡兔般的,一手合上木盒子抱过,连带着景明帝手上六角形的奇怪钥匙也一并拿了,福了福身一溜烟地就告退去了。
留下话还未说完的皇帝,晃着身子紧跟了几步出殿,神色颇为落寞地瞧了女儿蹦跳着远去的背影。
一旁许太宦忙上前,察言观色后问:“陛下多饮,可要歇中觉?”
景明帝心口愈发空荡,烦躁纠结着:“不歇,无趣的很……速速寻两个胡姬来陪朕。”眼中浮上厉色邪气,分毫不见方才慈和长辈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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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暖阁,曲项琵琶的螺钿被擦得发亮,五条年代久远的丝弦被膏脂涂得顺滑。
才从闽宁寺施粥出来,提耶就被候在山脚下的随从小四带了过来。
数月来,折损死士空劳钱财,还牵累了好几个内宫的无辜寺人,最后终于探知了它的所在,天子卧榻,却是他们用尽一切法子,都无法靠近的。
然而就是这样不可能得手的机密,如今就这般轻易放在了眼前。
提耶望着几案上随意横置的古朴琴体,一时间心绪翻涌,右手微不可查地握了拳。在望向几案后的小姑娘时,转瞬又松开了。
江小蛮还是中午的那番打扮,她自以为了解面前这把琴的分量,想着这些日子以来,比起自己寻的那些糕点罗衣,这把太爷爷的御用制琴,才是她寻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公主费心了。”
压下心头情志,提耶侧身朝圈椅上坐了,抱琴在怀,珠玉零落噼里啪啦得调了音,就试着弹拨了起来。
曲子是他日常多吹奏的,以这五弦奏出,却是气象愈浑,又是另一番日月。
江小蛮痴痴地听了开头,辩了曲子,一时受曲音感染,当即取了自己的箫来,同琴音相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