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骑在战马上同疏勒国将领一处,总不会是在讲经说法。”
“不是阿兄猜度,恐怕一开始,这人来菖都就是有所图的。”
轿子停在小院门前,隔壁赵七一家都去了西市凑热闹,她独自推开院门。后头两个侍从得了韶光姑姑的令,却是怎么也劝不走。
江小蛮心里头乱糟糟,又是勾动情思又是悲凉疑心。这些日子,她偶有强忍不得的时候,把梅儿和羊环都给吓着过,此时,又斥不走随从,一时急乱,倒是想着了一个人,随口吩咐道:“那你二人,便去云麾将军府,叫鱼参将来陪。”
云麾将军的独女鱼姹,与她素有交情。此女一把刀法世间无双,从前在莽山时受贵妃的令,时常来看顾保护。鱼姹是个武痴,向来也是最淡然稳妥的一个。
这一夜,城中处处喧闹欢腾,而城西小院里,一个周身冷肃的寡言女将劈着柴,看着本该新婚之喜的公主殿下,喝的酩酊。
她帮着架了个火堆,看着江小蛮从内院里抱出把胡琴和羌管,先是将胡琴投进了篝火里,在噼啪木柴声里,女孩儿握着那根羌管,却是入了魔一般,反复了几十次,都没能将它投进去。
鱼姹瞧得不耐烦,很想直接将那管子抢过,丢进去一了百了。可她毕竟不是傻子,于是就在旁劈柴烧火,足足候到了夜半时分。
“你可知这筚篥主人的来历?”江小蛮醉了疯癫,想要毁物的念头生灭起止,疼得心口都在发颤。
鱼姹点点头,想着原来这玩意儿叫筚篥,她抚了抚长刀,从厨间搬过张圆凳,让主上挨了火堆坐了。
长长一段,言语凌乱得说完了。江小蛮最后收了筚篥,抬眉郑重问了句:“你说西北诸国,有一天会不会打到我菖都来?”
鱼姹发出了今夜里最释然的一个笑,她抽了长刀,气势如虹地三两下扑灭了火堆,郎然回道:“国力相距太多,绝无可能。”
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江小蛮释怀得笑了笑,起身令她随行,径直去了江都王崔昊的驿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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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后,正是江南的盛夏节气。
江阴清凉庵的禅房内,一个梳双垂髻的女孩儿正斜靠在塌边,喝着果酒正翻看栖山寺住持新些的注经。
几案上、博古架边、塌角处,放置了一共五个错金银铜质冰鉴。
外头暑热袭人,屋内却是袅袅寒气,从冰鉴的兽口处扶摇而上。
女孩儿只穿了素色薄衫,眉目也有中人之姿,只是瘦得实在厉害,刚来江南时新作的还合身的夏衫,这两日腰身胸腹间,竟又是有些松散空荡起来。
正看得不明白处,门首就来了人扣门。
进来一个上了年纪的比丘尼,眉目慈和地躬身一礼:“玉真公主好兴致,才游历归来,就来清凉庵读经了。”
说话间,对她桌案上的果酒,也是见怪不怪了。
江小蛮颇敬重此尼,立刻起身想要还礼,却是耳鸣晕眩,险些又要跌回去。
比丘尼笑眯眯地挨了她坐了,颇为怜爱地抚了抚她发顶,听她问了注经上一句“逆增上缘,觉苦厄无常,得大自在。”
老尼看着忖了片刻,敛了笑问她:“公主可愿听贫尼赘言些年轻往事?”
见江小蛮点头,老尼便将自身为例,缓缓而述。原来她年少时本也是官宦女子,却同寒门相恋,历经族人逼迫阻碍,终是得成眷属。有情引得水饱,婚后从清苦到殷实,夫妻鹣鲽。而后丈夫戍边客死,独子年幼病故,她去投水自尽,却顺着河流到了这佛寺脚下。
“逆缘有大小,人孰无情,那一段已杳杳三十年过。衰草黄土,他们便若转世投胎,都该比你还大上一轮。可贫尼如今思及,亦是锥心刺骨。”老尼说着泣血之言,面上却是一派和煦释然,分毫也看不出什么锥心之痛。
“贫尼不愿窥探殿下之事。”揭开酒壶,她将杯盏中的果酒倒回收了,看了看日头,最后留下句,“这世间,花开花落,日升月没,有情众生实为一体,爱而不得,聚散离合,若是心中难以排解,不若将世间人皆当作他们,将殿下心中的善意,回向给万千众生。”
说罢,老尼不由分说地收了壶盏,又自出了禅房。只留下江小蛮一个,呆愣着默默自语:“回向众生?”
她一下开悟了般,从腰侧取下筚篥,凝望良久后,笑靥释然:“从今往后,所爱即众生,众生亦皆是你,既然缘尽,我便将心海善念回向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