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老爷子去世的时候, 晏予疏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那天他本来约了顾布布,准备提前将生日礼物给他。
眼看着约定的时间要到了,晏予疏准备开完会就直接去顾布布那里, 周善梧却突然闯入会议室, 不仅强行打断会议,还直接从公司带走了他。
十六岁的晏予疏, 身高近一米八,但体格不算太强健,被周善梧的大力扯到毫无反抗力。
“你要带我去哪里?发生什么事了!”
周善梧沉着脸, 一言不发。
强行将晏予疏塞进车里后, 才冷声说:“老爷没了,你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晏予疏顿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没了”的意思。
其实他知道, 这些年晏老爷子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几乎每天都在吃药。
祖孙二人的关系也不亲密,晏老爷子对他愈发严厉。
但这个消息太过突然, 听到的时候, 晏予疏还是胸腔空洞了一下。
他很想问周善梧具体情况,只是看周善梧也陷入混乱的模样,闭嘴没问。
“老爷走得太突然, 很多事情没能来得及处理。但他也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为你安排好了退路,我先送你出境。”
“出境?!去哪里?”
“落地你就知道了, 我安排了几个心腹保镖跟着你,先送你上飞机, 过段时间我就去找你。”
周善梧没走大路, 在小巷街道横冲直撞, 车速极快。
晏予疏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周善梧,失去镇定跟冷静,混乱慌张,一路多次差点撞到东西,骂起了脏话。
晏予疏沉默很久没开口,当时以为是他足够冷静,事后回想起来,才意识到可能混乱过头,大脑反而空白了。
周善梧横冲直撞地开了很久,终于在郊区边缘停下,那里有人接应。
周善梧从后备箱拿出一个黑色行李袋,塞到他怀里:“重要证件文件都在里面了,一定拿好,不要弄丢。”
晏予疏终于开口:“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吗?要离开多久?”
“一定要离开,你是老爷指定的唯一继承人,留在这里不安全,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
“老爷的死还不确定有没有蹊跷,我得留下来调查清楚,如果有问题,你的处境更加危险。”
“万一我没能去找你,你也要撑下去,晏家已经交到你手上了,那边会有人接应你的。”
“好了,走吧,赶紧走。少爷,自己保重。”
晏予疏被塞进另一辆车里,车上三个保镖,没一个是他认识的。
车子开出很远后,他又换了一辆,这次在车上的竟然是顾静砚。
“顾叔叔?!”
“是我。”顾静砚说,“周管家找我过来帮忙。”
他们并没有说太多话,但在慌乱无措时,终于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心安不少。
最后车子驶进一个废弃的旧工厂,一辆私人飞机停在里面。
晏予疏下车就被火速推上飞机,准备立刻起飞。
顾静砚拍拍他的肩膀,同他告别:“小疏,一路顺风,保重。”
那时他并不知道,这一离开,就会是漫长的六年。
飞行近十个小时后,他降落在欧洲某处,但也没有多待,凌晨时分,再次转机。
又经过几小时的飞行,才降落在一个小岛上。
一座荒凉无人的小岛,上面只有一幢看上去年数已久的老庄园。
时差完全颠倒,小岛上还是深夜。
刚到的第一晚,无水无电,房子很多地方结着厚厚的蜘蛛网,到处透着一股霉味。
跟他一起过来的保镖只负责保护他,并不会照顾他。
“小少爷,今晚随便将就一晚吧,明天会有人过来打扫的。”
当晚自然是一夜无眠。
虽然受过不少苦,但物质条件如此匮乏的情况,晏予疏还是头一次遇上。
而且现在的情况复杂又突然,晏予疏都理不清。
昨天一切都好好的,今天说变就变,他被放置到异国他乡,什么时候能回去还是个未知数。
睁着眼度过一夜,第二天天亮,开始有外人进入小岛。
将庄园打扫了一番,修好了破旧的水管电路,还连上了网线。
等晏予疏再次联系上周善梧,终于大致了解自己面临的情况。
“少爷,出于安全起见,暂时不要联系国内,你的任何安排,都可以通过我转达。”
“这段时间可以开视频会议,放心,由我负责连接,不会暴露坐标地址。”
“近期都不要离开那座小岛,注意任何其他想要接近你的人,千万不要离开保镖。”
晏予疏的离开仓促狼狈,但出现在晏家其他人面前时,他必须表现得冷静自若,毫无影响。
晏老爷子走了,晏家便落在了他的肩上。这是被迫强加的责任,也是会带来人身危险的权利。
但他从没有放弃的选择,必须接受。
超过二十四小时未合眼,也没怎么吃东西的情况下,晏予疏强打起精神,开了视频会议。
第一场是面对晏家众人。律师当众宣读遗嘱,晏予疏看着亲生父母扭曲了面部,对着他句句出口成恶。
第二场是面对公司各大股东。即便知道晏予疏从小就在接触这些,可与真正继承还是有区别的,也有被说服反水的人,面对晏予疏,满是质疑。
晏予疏从未有一刻如此疲惫。
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他真的能做到这一切吗,他真的能做好吗,他一定要做吗。
头一个月,晏予疏的精神状况很是糟糕,几乎每晚被失眠折磨,即便身心俱疲,还是无法入睡。
某天晚上,他正在书房处理重要文件。
结果突然停电,整个庄园陷入黑暗。
晏予疏被吓一跳,缓了缓后,点亮蜡烛,手持烛台走出书房。
老旧复古的庄园,地板是木质的,脚踩在上面,每一步都会发出吱嘎吱呀的声音。
走廊是一片窗户,部分窗帘拉起来了,部分开着,苍白的月光照起来,晏予疏的身影在墙上投下黑色影子。
他往前走着,试图找到今晚守夜的保镖。
但总觉得哪里不对,今晚异常安静,他都快走到尽头了,还是不见任何人影。
直到他投在墙上的影子后面,出现了另一个身影。
糟了!
可惜晏予疏看到时已经晚了,根本来不及躲。
咻的一声滑破空气。
是装了消-音-器的手-枪。
他没能看到子弹的影子,腹部就受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一瞬间全身麻-痹,紧接着是猛烈剧痛,身体好像要四分五裂。
“抓住他!!”
“在这里!!!”
耳边似乎又响起几道枪响,但晏予疏已经听不清了,剧烈的疼痛几乎要他对半劈开,呼吸都变得微弱。
“少爷在这里!!”
“医生呢!!!赶紧联系医生!!”
“子弹没有留在体内,是贯穿伤,赶紧先止血!!”
“血流太多了,根本止不住!!我们需要医生!!”
视线一点一点变得模糊黑暗。
割裂般的疼痛,急促的呼吸,身体跟思维好像分离了,什么都无法思考,耳边莫名出现了很多奇怪的声音。
“你要是没有出生就好了。”“我恨不得从来没有生过你。”
“予疏,到妈妈这里来。”“妈妈爱你。”
“雪崩的时候你怎么没死呢。”“你怎么就活了下来。”
“作为晏家的继承人,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
“今晚不许吃饭。”“做不完今晚不准睡。”
“你做的这是什么东西,给我去墙角站着。”
“予疏,帮帮爷爷吧,爷爷能信任的只有你了。”
“凭什么是你,一个小屁孩别在这里指手画脚。”
“晏家是没人了吗,让一个毛都没长齐的未成年小孩管事。”
“死老头,终于死了。”“呸,死了还要恶心我。”
“小疏,过来点,叔叔给你们拍张照。”
“小疏,一路平安,有任何麻烦都能来找我。”
“我怀疑遗嘱造假。”“是不是你伪造遗嘱的?”
声音太多太多了,吵得晏予疏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只想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睡上一觉。
眼皮越来越沉,视线越来越黑。
很快就要陷入一片无尽的黑暗时,耳边的噪音也开始逐渐减弱。
可当视线将被一片黑暗吞噬尽前,他偏偏又发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不刺眼,不明显,却也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着。
这是什么呢,晏予疏费力地朝着那一点看去,很想探求明白。
他挪动沉重的身躯,慢慢靠近这点光亮,用尽全身力气去触碰时,却听到从里面传来,一道稚嫩的少年音。
“哥哥,我的生日快到了,你会来参加吗?”
“你不来啊,可恶,那我的生日将毫无意义。”
“我就黏你,没有法律规定我不能黏你吧。”
“哥哥,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记得要联系我,我给你发消息,如果你有空的话,能回我一下吗?”
“哥哥,等一下!”
声音戛然而止,仅剩的光亮似乎也要黯淡而去。
晏予疏连忙伸手去抓,身体透过光亮——
“……哥,哥哥?你没事吧?你快点醒醒?”
晏予疏在一片刺眼的光亮中睁开眼,率先对上的,是一脸担忧的顾布布。
“你做噩梦了吗?流了好多汗啊,没事吧?”
做噩梦?
刚才那一切只是噩梦?
晏予疏迷迷糊糊的,看什么都虚,但他意识到自己喘得很厉害,浑身是汗。
伸手摸了摸腹部,那里并没有疼痛。
再看向眼前的顾布布,也是真实存在的。
晏予疏呼出一口气,双手有点发软,伸手将顾布布揽入怀中,喃喃自语道:“……我回来了,我已经回来了。”
顾布布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乖乖让他帮着,安抚地顺了顺晏予疏的后背。
“没事没事,做噩梦了吧?你刚才好像魇住了一样,怎么叫你都不醒。”
晏予疏换了好几口气,又抱了顾布布好一会儿,心跳才开始慢慢平复。
都过去多少年了,没想到会再突然梦到。还那般逼真,仿佛一帧一帧重演。
“你流了好多汗,难受吗,我给你擦擦吧。”
“没事,不难受,我不难受。”晏予疏紧紧抱着他,“让我再抱一会儿就好了。”
“是做噩梦了吧?”
“……嗯,很可怕的噩梦。”
“不怕不怕,没事了。”顾布布拍拍他的后背,“你已经醒了,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