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该明白你的意思。”温阿姨笑了:“古城的几条老街巷面临改建, 清衣巷是改建的重头戏,据说要改建成世界领先的园林酒店。你的《清衣巷志》是一个纪念品,没猜错的话, 是送给你爱人的礼物。”
“是,也不是。”梁暮说。
温阿姨手一挥:“不重要!我看上的是这个作品,至于它会带来什么影响,随它去。这就跟养育子女一样,得学会“送别”。”
“不能跟垃圾在一起。”梁暮打断温阿姨:“咱们的育儿理念不一样。”
温阿姨大笑出声:“你才养几个孩子啊?”她笑的时候无比豪爽,与她本身的气质并不相符:“我既然找你,就代表我想好了。不然我找你干什么?你的条件我知道了,我的条件让台里的人跟你谈。”温阿姨站起来指着张晨星:“你帮我个忙, 跟我来。”
张晨星跟在温阿姨身后, 听到她问:“《花间集》修好了?”
“修好了。”
“我这还有几本书,你帮我看看。”
“好。”
温阿姨停下来打量张晨星许久, 笑道:“你跟你爸爸一样、也不一样。”
“您见过我父亲?”
“上一次《花间集》坏了是他帮忙修的。”温阿姨仔细回忆了当时的情形:“我家里有很多藏书, 为了致谢让他随便挑,他什么都没拿,跟你一样。”温阿姨顿了顿:“所以你们一家修书的, 都没世俗的欲望吗?”
“比如?”
“比如钱?”温阿姨指指会议室方向:“你自己不喜欢钱, 还嫁了一个也不喜欢的。你们都不喜欢钱,也觉得其他人也不喜欢。你们准备清贫一辈子?”
“我们不清贫。”张晨星说。
温阿姨笑了, 带着她走进她的独立办公室,看她从桌下抽出一个木匣子, 木匣子里整齐摆放的, 是一沓薄薄的书页。最上面几页有撕扯痕迹,下面那些,锯齿清楚, 破损程度不一,但几乎可以判定,这本书没有再修的必要了。
张晨星仔细翻看,最终摇了摇头:“抱歉,这本书…是废书。”
“所以才找你。”
“相当于重做一本,没有意义了。”
温阿姨拿过那些书页,一页一页抚过。眉目间满是难过,这样的神情出现在这样一个老人身上十分罕见。
“你继承你父亲的衣钵,做一个修书匠人,你一定很爱你父亲吧?”温阿姨眼睛湿润了:“我也是。我也很爱我的父亲,他离世时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东西,只有这些书。”
张晨星想:我父亲给我留下的全部东西,也是书。
“这本,不是藏书。是我父亲亲手写的《温豆儿趣事记》,温豆儿,是我。”是一个深爱女儿的父亲从她出生第一天起记下的她的趣事,是属于温豆儿自己的成长之书。
“我知道了。”张晨星点点头:“我可以试试。”
“你开个价吧?”
“不要钱。”
温阿姨擦掉眼角的泪水,拿起纸巾轻轻拭了拭鼻子:“你们小两口,他不卖、你不要钱,你们拿什么过生活?”
“我们赚的钱够过生活。”
张晨星神情坦然,面对温阿姨质疑的目光亦没有退缩。温阿姨摇摇头:“你们两个,永远不会成为生意人。真正的生意人,在我刚刚说出那句话后,会开出天价。”
张晨星认同。
她和梁暮的确不是生意人,也永远不会是。
温阿姨把木匣子推给张晨星:“拜托了。”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小本装订好的手写纸:“只是我凭借记忆写下来的,如果有缺失,从这里找;如果找不全,就请你帮我编。”
“好的。”
“所以你为什么不考虑馆长的意见,去古城图书馆做修复?”
“因为我在书店里也一样。”
“如果书店没了呢?”
“我没想过。”
“他们应该还会谈一段时间,你陪我去喝杯咖啡。”
在电视台一楼的咖啡厅里,坐着很多人。张晨星几乎不太喝咖啡,被温阿姨逼着喝热美式。皱着眉刚喝一口,就看到一个很好看的姑娘走过来抱住温阿姨肩膀:“您今天怎么来了?”
“我约人谈事。”温阿姨指着张晨星:“我的忘年交张晨星,这是我的孙女钱书林,在台里做制片。”
“你好啊。”钱书林自然地坐在张晨星旁边,指着她的咖啡:“我奶奶逼你喝的吧?”
张晨星点头:“是。”
“那你怎么不反抗?”
“我没想到这么难喝。”
钱书林大笑起来,她笑的模样跟温阿姨很像。
“记得上次扶我过马路的赔钱导演吗?”温阿姨问钱书林:“这位,是那个导演的妻子。”
钱书林听到这句敛起笑意,点点头,身子微微后仰打量张晨星。她只看过梁暮一眼,却对他颇有印象,再看他的妻子,也是一个特别的人。
她眼神直白,令张晨星不自在,微微侧过脸去,避开她的锋芒。
“是不是难过了?”温阿姨笑起来:“那天你见到赔钱导演,可是问了好几句。动过一点邪念吧?”
“嗯哼。”钱书林大方承认:“要是他没结婚,我肯定要扑上去了。是我喜欢的类型。”
“晚了,人家有一个心尖儿尖儿上的人。”
张晨星红着脸听她们二人你来我往讨论梁暮,好像这件事本身跟她没什么关系一样,终于咳了一声,提醒她们她还在。
钱书林被张晨星的憨直吸引,手臂揽住她肩膀,她却直觉躲开:“抱歉,我不…”
“我知道,你讨厌陌生人碰触。”钱书林并不觉得尴尬:“刚刚没开玩笑,我之前不知道梁暮结婚了,还多方打听过他。我挺喜欢你老公的。现在不喜欢了,名花有主了人家。”
“我准备喜欢喜欢别人。”钱书林对张晨星眨眼:“我,游戏人间。”
钱书林的热情令张晨星想起王笑笑,她也像她一样对她眨眼:“陪你上刀山、下火海。”
“可我们刚刚认识。”
“不重要。”
就这几句话,王笑笑就跟她的队友一起,穿过山脊、高强度穿越、经历一日四季和一场凶险的追击,把她安全带回了家。
钱书林并不知道她令张晨星想起另一个朋友,只是以为自己的热情令她不适,于是跟她道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如果我吓到你…”
“不是。”张晨星说:“你让我想起一个朋友。”
“你喜欢那个朋友吗?”
“我们只相处了几天,但我很喜欢她。”
“她知道吗?”
张晨星没有回答。她想王笑笑或许不知道,分开的时候她们都没有说太多话。
回到古城,张晨星给王笑笑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王笑笑却在电话那头打了个喷嚏,紧接着揉揉鼻子:“张晨星啊,我看到梁暮你们拍的郭儒森老人系列的内容了,真好。我也想请你帮一个忙。”
“什么?”
“我想把一个队友送回家。”
12年的时候,王笑笑跟一群队友穿越贡嘎,海拔7000米的高峰上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极限暴雪。当时的领队,也是顶尖的登山家为了其他队友,在这场暴雪中失踪,后来他们只找到他的水壶。
王笑笑说起来轻描淡写,好像这件事不重要。她对张晨星说:“在上贡嘎山前我们每个人写了一条遗愿留在客栈,他的那条是:希望把他葬在家门前的小河边。可我们问了很多人,没有人能说清他究竟来自于哪。”
“你能帮我这个忙吗?”王笑笑问她。
“能。”张晨星说:“梁暮他们应该会去找你。”
“不用,我们去古城找你们。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