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血压又不高。”
“怎么不高啊?药吃了吗?”
两个人彼此看一眼,走出养老院。
梁暮把张晨星送回书店就去了工作室,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张晨星还没睡,伏案临摹《温豆儿趣事记》。这种临摹难度高,要考虑字体、字间距,碰到内容缺失的,还要遣词造句补上去。
去汉中那几天把这件事耽搁了,回来后要拼命赶工。
梁暮没有打扰她,去浴室里先冲澡。
冬天他们的洗澡顺序变了,梁暮会要求先洗,这样浴室里氤氲出热气来,会温暖许多。这时再把张晨星推进去,而他回到房间打开空调,在被子底下塞上热水袋。
张晨星总觉得是梁暮体热,能帮她驱散冬日寒冷。其实梁暮的心更热。
两个人躺在床上,张晨星突然说:“一个手炉、或者每天帮你刮胡子,你可以选择。”
“因为你外出工作的时候手炉会成为累赘,所以没给你买。”
梁暮竟感到自豪:谁说我媳妇傻来着?谁说我媳妇心里没有我?我媳妇这不是把我放在心里吗?
“我选刮胡子、帮你点手炉。”梁暮抓过张晨星的手,让她手心贴在他脸上冒出的胡茬上,用力蹭了一下:“以后你不帮我刮胡子,我就不刮。然后用这胡子扎你。”
硬胡茬扎在手心刺痒刺痒的,张晨星想抽回手,却被梁暮拉住。
暗夜里胡茬扎在腿内侧,刺痒更胜于掌心,张晨星躲了又躲,却被梁暮狠狠钳制。
“白天各自努力,晚上什么都得一起试试。”梁暮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闷声闷响,做大事。
渐入佳境。
张晨星想到这个词,他们的婚姻渐入佳境。
第二天梁暮一大早就出门工作,《清衣巷志》播出的相关手续已经提交,他们还需要再校一版;准备对寻亲系列视频进行包装,至少要有一个名字;还有拿到当地小学的列表,每天抽出一个半小时逐个电话。
工作室的人因为去过汉中,大概知道了老板娘的故事,都格外希望她能尽早找到亲人。
梁暮没日没夜地忙,张晨星也没日没夜地忙。
她想多赚点钱去支持寻亲系列的拍摄,让更多人有更多机会传播自己的故事。只有被更多人看见,才有更多机会找到。
这期间楚源来过一次。
那天书店里只有张晨星一个人在,楚源进门后坐在她对面。
两个人都没提上次争吵的事,张晨星依旧修她的书,并没跟楚源打招呼。
她垂首伏案的样子像一幅安静的油画,除了那双手,是一双劳动的手。楚源心里竟涌起酸楚,儿时的他们也曾畅想成年的生活,但那时似乎没有这一项,也没有红肿皴裂的手。
“为什么?”楚源问张晨星。
张晨星抬起头看他,不懂他在问什么。
“你明明可以选更好的生活。”楚源说:“这几年我偶尔会想起,那时我爬上墙头叫你出去玩。我们的童年、少年都很快乐,为什么到了今天,就隔得这么远了呢?”
“道不同。”
“不是的张晨星。”楚源摇摇头:“不是。世界上没有哪两个人一定要走相同的道路,但即便是分头扬镳,再见时也不是咱们这样。”
“你是要我签字吗?”张晨星问他。
“什么?”
“听说你们在搞民意调查,同意盖酒店的在上面签字。是不是已经有人签了?”
“你这样看我?”
“不然?”
张晨星指指楚源心口:“你从小就有远大理想,你很厉害,实现了。但你内心深处最不喜欢的是清衣巷,你回来了,要改变清衣巷了。”
“我为什么不喜欢清衣巷?”
“因为它不是你喜欢的大城市。”
楚源哑口无言。
他年少轻狂的时候别说清衣巷了,古城都放不下他。离开时唯一不舍的就是张晨星。那是他此生第一次爱恋。
他喜欢那个姑娘,哪怕去大城市读了大学,漂亮的姑娘数不胜数,他觉得世界上最美的那一个还是在清衣巷。那时他和她穿着薄雾走出小巷,他是奢望过他们能走过一生的。
“这几年其实我曾经梦见过你几次。”楚源说:“听说书店重新开业,我鼓足勇气给你发了一条消息。我以为,我们一起长大,多少还会有一点情意在。但没想到咱们之间什么都不剩了。”
“我结婚了楚源。”张晨星放下手中的活,认真说道:“你不应该跟一个已经结婚的女性讨论感情,这不道德。”
“如果没有其他事,请你走吧。”张晨星走到门口送课:“我了解你楚源,如果我不赶你走,你会一直说。直到我松动了,然后你拿出那份民意调查请我签字。”
“你把我看成小人?”
张晨星没有说话,径直走到面前,拉开他的公文包,拿出几份民意调查拍在桌子上:“书店、面馆、马爷爷家、周茉家,各一份,对吗?”
“我不签。别人我不管。”张晨星说:“我不会阻止改建,我没有那个能力。但建成酒店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
“请你离开。”
张晨星退回到门口,身上带着凛然正气。她其实是慢慢想通一些事的,像马爷爷这样的老人,他们需要更好的生活。但她无法接受这里建成酒店,从此抹去一座古城的生活记忆。这样太残忍了,无论是对城市、还是人。
楚源不懂这个道理吗?在江南这样的地方,买座山、买快地,造一些徽派的民居,做一个特别的酒店。这样可行吗?可行。但楚源不愿意。
他追求理想,他要原汁原味,他要把清衣巷变成他的造梦工厂。他要现成的文化和故事、要不费力气就被接受的理解成本。
楚源是理想主义者,但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
张晨星不知道她跟楚源还有什么旧要叙,她想对楚源说的话多年前就说完了,那时她说的是:“你去追求你的理想,不用绑架我。”
“如果再见面,就当大家是普通邻居。”
这个小插曲张晨星很快忘了,甚至没跟周茉提起。
再过一些时日,古城拥有一个很难得的好天气。
那天阳光温柔、风也和煦,张晨星坐在书店里被晒得无比温暖。甚至连电话的突然响起都不显突兀。
她接起电话,而对方没有讲话。
张晨星等了一会儿,缓缓说道:
“妈妈,我知道是你。”
“我知道你后来不能说话了,也知道你给一所学校捐了书。”
“我知道你抄写了我最爱的《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
张晨星好难过啊,以至于泪水落下、声音哽咽而不自知。她并不想在古城的好天气里哭得这样狼狈。她无数次想象母亲抄书的样子,一定很静美。
“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如果你愿意,请你告诉我你的消息,不能说话那就发条消息给我;或者写给你身边的人,让他们读给我听。”
“妈妈,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过去接你,接你回家。”
“妈妈,我不恨你了。”
“一点也不。”
张晨星对着电话哭泣,她哭泣的声音很大,以至于并未听到电话那头压抑的啜泣声,也并没听到那边几不可闻的轻轻的“晨星”。
张晨星哭了很久,她辜负了古城的好天气,坐在书店里思念母亲。哭了很久又拿起电话打回去,但那个电话再没人接听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太过真实的梦,梦里的她穿着儿时唱歌的裙子,裙摆是母亲亲手绣的花,很多人围着她,夸赞她,也羡慕她的母亲心灵手巧。
在梦里,她和小伙伴们站在台上唱了一首歌,母亲在台下鼓掌。
梦里热闹,下台时她被人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梁暮从后台两步冲过来一把扶住她,而她回头,看到观众席上的母亲慌乱站起,却慢慢消失。
自此再也不见。
像一场告别。
梁暮下午回来取东西,看到张晨星在伏案而睡,轻轻拍拍她:“张晨星。”
张晨星慢慢抬起头看着他,脸上还有未干的泪水:“我做梦了梁暮。”
“我梦到我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