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国殇 (五 下)
李婉儿站在李旭身边,又跳又叫。看了她那兴奋的模样,刘弘基真的不明白昨晚那个刺猬一般的女子是谁家千金。才过了一夜,她就把所有的不快全忘了,穿着一身偷来的小兵号衣,与百万大军一道为过河的勇士摇旗呐喊。
站在李世民姐弟身边的李旭则一脸庄重,自从今天的战斗一开始,他的目光就没从河对岸离开过。这种姿态让刘弘基愈发愧疚自己的多疑,同时,也隐隐感觉到了李旭身上的与众不同。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此刻的李旭的状态,唯一合适的词就是沉静,非常地沉静。这是一种与其年龄不相趁的早熟,刘弘基看在眼里,甚至有些怀疑现在的李旭和草原上初见那个少年是不是同一个人。
此刻,李旭眼中看到的不止是血与火。经历最初的紧张与激动过后,他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越公杨素的用兵记录、铜匠师父的讲解还有徐大眼平时跟总结的练兵纲要交融在一起,以前的种种模糊之处,此刻对照着辽河东岸的战场,一下子变得分外清晰。
“百炼之兵,进退有序。以一当十,融汤泼雪……”当初在霫部演武,徐大眼曾经这样总结他不断操练士卒的原因。而辽河对岸,府兵与高句丽军的战斗场景正是此语的生动写照。第一波过河的大隋士卒都是经过长时间训练的府兵,他们彼此之间的战斗配合超出了对手不止一个档次。眼下战场上的隋军人数远远少于对手,但牢牢地控制了战场的主动。没有合适的谋略相辅助的高句丽人在隋军咄咄逼人的攻势下,只有被动挨打的资格。
过了河的两位将军宇文述和王仁恭则遥相呼应,以各自擅长的方式展现着大隋军威。李旭发现,两位大将军的作战风格截然不同。用越公战记上的话来形容,王仁恭用兵侧重于取势,一过河,左武卫将士的攻击就一波接着一波,犹如巨石压卵,根本不给对手喘息和调整战术的机会。而宇文述将军的用兵侧重于形,在他的调度下,诸兵种之间配合十分默契,远远看去,几千兵马就像同一个人,一招一式都做得有条不紊。
以王仁恭的打法,将士需要有敢战之心,百死而不旋踵。以宇文述的打法,士兵平时要加倍训练,非百炼老兵不可完成如此娴熟的配合。看着两位将军的英姿,李旭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念头,如果自己处在王仁恭或者宇文述的位置上,自己会怎样做?这种想法烧得他舌头发干,心中像有把火烤着般难受。但同时又有一个冷冷地声音告诉他自己,“省省吧,你只是个草民之子,无凭无依,这辈子也不可能做大将军!”
“有朝一日,我当与万马军中,展此雄姿!”有人在李旭耳边小声嘀咕,仿佛在读着他的心事。李旭惊诧地侧了一下头,看见李世民拳头捏得紧紧的,双眼死盯着河对岸王仁恭的将旗。
感觉到被人注视,李世民猛然意识到自己失态,讪讪笑了笑,对着李旭问道:“仲坚兄,高句丽支撑不住了,你说是么?”
“如果他们不能像上次一样毁掉浮桥,肯定溃败!”刘弘基抢先替李旭点评。他对用兵打仗的痴迷程度不亚于李世民,扫了一眼被自己的话吸引过来的耳朵,低声解释道:“你们看高句丽的那些将旗,已经开始乱了。这说明各部将领对胜利已经失去了信心。虽然他们都在往前移动,但彼此之间却没有呼应配合。一旦局部失败,肯定全盘被动,根本无法挽回残局!”
“桥毁了也没用,过河的将士已经又展开了一个大阵,至少是一万兵马!”秦子婴也走过来凑热闹。自从妻子失踪后,他在武功、兵法上没少下功夫,看了眼前的激战,心中自然有了一些独立的见解。
“我大隋府兵久经训练,野战时足可以一敌五。一万兵马过河,高句丽至少要拿五万人来应付。除非他们还有伏兵,否则已经败了!”秦子婴小声总结。心中突然很诧异地想道,既然光凭府兵就足以扫荡辽东,皇帝陛下临时征那么多百姓入伍做什么。高句丽人训练不佳,人数虽然多却占不了上风,皇帝陛下仓卒强征来的百姓训练程度还不及高句丽人,驱赶他们上战场,不是给府兵拖后腿么?
借他一千个胆子,秦子婴也不敢把这个问题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出来。事实上,众人也没时间在听他的评论。辽河东岸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才几句话功夫,又有新的一支队伍加入了战团。
“伏兵!”李婉儿惊诧地叫了起来。吓得众人呼吸皆随之一滞。但大伙很快就不分尊卑地同时给了她一个白眼,以报复小姑娘的一惊一乍。
的确是伏兵,但不是高句丽人的。那赤红的战旗和土黄色的衣甲醒目地告诉交战双方,有一支大隋生力军从下游迂回包抄过来了。刹那间,战场形势急转。三支正面过河的大隋兵马同时开始了新一轮冲杀,迂回到侧翼的大隋将士则端平长矛,斜斜插向高句丽人的后背。
是右御卫的兵马,从旗号上李旭认出了对方的身份。猛然间,他意识到自己一方的全部战术安排。四日前那个晚上,高丽使者前来“卖”尸体。自己和刘弘基虽然没有资格进皇帝陛下的御帐议事,却听说了皇帝准许高句丽人停战一天,并命人重造浮桥的旨意。
原来,所谓停战,所谓造桥,都是他麻痹高句丽人的幌子。真正的杀招在百里之外,大隋官兵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即便今日强渡辽河不能成功,偷偷过河的大军也能够给高句丽人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
双重打击之下,高句丽人迅速溃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