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紧张,陛下平素跟自己身边人都是很随便的!”文一刀见李旭手足无措,先出言安慰了他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圣上口谕,朕曾答应带你前往辽东,昔日之诺,今犹在耳。但因有小人蒙蔽圣听,以至朕去年言而无信…….”
“肯定是来老将军将我的话带给皇上了!”听到这,李旭心中暗自感慨。经历了这几年的观察和感悟,杨广在他心中绝不再是什么圣明天子形象。但杨广对臣子这份情谊,却着实令旭子不忍背弃。
正感慨间,听文一刀继续转述道:“朕已经将阻你建功立业的小人发配到岭南,令其终生不得再回中原半步。一口恶气已经替你出了,所以你心中也别再有什么怨言!”
“臣不敢!”李旭从凳子上跳下来,大声回答。
“其实你去不得辽东,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朕又被高元那贼骗了,无功而返。这几年,朝内朝外,总有贼故意骗朕,朕心甚痛。唯有你,实实在在地替朕杀贼,所以,朕亦不辜负你的功劳!”
这几句说明了朝廷为什么对他越级赐爵的原因。想必皇帝陛下看出自己身边的勋臣宿将弄权者多,能干实事者少,所以心中颇有悔意。“如果此刻陛下幡然悔悟,大隋说不定还有救!”李旭站直身体,心中突然充满了渴望。
“朕闻你家乡被贼人威胁,已经命令地方官员在易县城内替你重新准备了府邸。你的家人也都搬了进去,你尽管奋勇杀贼,不必为家人安危担心!待平了瓦岗军,朕一定招你回京,咱们君臣再下辽东,一定将先前遭受的耻辱一举洗雪!”
“臣,臣谢陛下圣恩!”李旭深深地躬下身去,除了感谢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与私,大隋皇帝陛下对他可谓恩宠致极,连家人的安危都替他考虑到了。但对国家而言,皇帝陛下显然没有任何了悟,居然还在梦想着去辽东找回面子,根本不顾民间已经烈焰汹涌。
“文公公,陛下不知道各地山贼流寇已经闹得很凶了么?”听完皇帝陛下对李旭的口谕,独孤林也觉得有些失望,凑上前,低声追问。
“这就是陛下为什么给你口谕的原因!”文一刀叹了口气,慨然回答。“咱家是个内臣,照理不能干涉外廷的事。但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真可谓触目惊心。以前听令兄说地方上乱,甭说皇上,咱家也是不信的。因为以虞大人、宇文大人和裴大人为首的满朝文武都说贼人越来越少,只有令兄和苏纳言说贼势越来越大。嗨,这人啊,谁还不愿意听好话。可谁又料到,好话未必包藏着好心呢!”
老太监絮絮叨叨,言谈里充满遗憾和懊悔。他这副表情着实令人看了心焦,独孤林自知家里恐怕没出什么好事,急得打断他的话,大声追问道:“公公,你能不能说清楚些,家兄,家兄怎么了,难道家兄处事了么?”
“令兄去年自辽东班师途中受了些寒,今年春天,又和秘书省那些呕了些气,所以就病倒了。陛下派我来传口谕,让你赶紧回东都,一则与独孤大人见见面,让他高兴高兴。二来,他想把护卫宫廷的任务交给自己人,而你是最合适选择!”
“末将尊旨!”独孤学后退半步,施礼作答。国事家事接踵而来,让他的头脑一时有些发懵。答应了奉谕西返后,立刻不顾礼节地追问道:“公公能不能细说一下,家兄为什么和秘书省的人呕气,谁又故意气他了?”
“也不是有人故意气他,咱大隋朝的老样子就是这般,终日吵吵嚷嚷!”文一刀摇摇头,解释,“陛下开春时新增加了一百二十名秘书省的文职,与他共同研讨如何实现千秋盛世。其实陛下心里也明白,这些读书的儒生都是有奶便叫娘的家伙,未必懂什么治国平乱的大道理。只是想给他们些好处,让他们不要四处煽动人造反罢了。”
当今陛下素来有敬贤之名,在他还做扬州总管的时候,就养了一群熟读圣人经典的儒生。最近天下纷乱,为了避免儒生们为乱党所用,朝廷特地又增加了秘书省的名额,将一群比较有名的文人高俸供养起来。而这些人拿了朝廷的俸禄,自然知恩图报,所以每每上本,不是讴歌盛世,就是奏明哪里又现祥瑞。纷纷扰扰,把许多劝谏陛下爱惜民力,励精图治的忠直之言都给淹没了。
今年刚开春,杨广在庭议上例行问百官民间疾苦,虞世基等人带头回答天下太平。纳言苏威和独孤学二人低头不语,杨广把二人叫到身边问话,苏威回答,“以前只有王薄一个人造反,现在各郡都有反贼,我不知道这样的天下是否还能算太平!”。
独孤学的回答则更为简单,他认为,前几年朝廷不用加税,岁岁都有盈余。而现在赋税一加再加,依然收不上多少钱来。这不正是说明天下已经不安定,很多该纳税的人都跑去当贼了么?
二人的话音刚落,立刻有几个秘书省的官员跳出来,弹劾他们出言不逊,刚一开春即说丧气话,诅咒大隋国运。独孤学当场反驳,吵了几句后,一口气没喘匀,当场喷血于朝堂之上。
“这些杀才,他们也好意思自称读过圣贤书!”听完一刀公公的话,独孤学气得一拳砸在墙壁上,震得糊了薄纱的窗子嗡嗡作响。
“他们从圣贤书中,只学会了闭上眼睛说瞎话!为了博出头,这些人还有什么事情不肯做!”文一刀耸耸肩膀,鄙夷道。他虽然是个太监,但比起秘书省的某些人来,却更像个男人。
李旭亦是气愤致极,但他倒不觉得秘书省那些家伙的行为有什么奇怪。前些日子跳出来劝齐郡弟兄们顺应天命,投靠李密的,不也是这伙人的同类么?有些人一辈子的人生目标便是做官,至于做好官坏官,出卖不出卖良心,根本不在其考虑范围之内。
“你准备回东都吧。至少你回去,还能让陛下知道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到这,李旭拍了拍独孤林的肩膀,低声劝告。
“我肯定要奉旨!”独孤林点点头,回应。当年他放着大好前程不顾,从朝廷跑到地方来做芝麻大的小官,就是不想搀和朝堂上的争端。但现在,哥哥已经倒下了,无论为了独孤家,还是为了大隋,他都不得不承担起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
有些责任,是与生俱来的,无论你逃多远,最终又一天必然要将其扛在肩头。
三天后,独孤林和文公公上了船,逆流向西。张须陀带领一干弟兄,一直送到了济水边。挥手的刹那,大伙的心情都很沉重,这一别,没有人知道多少年后大伙才能再见面。也无人能预料,眼前这暮气沉沉的大隋,是否还能支持到大伙再度相见的时候。
“回去别忘了让陛下给我们拨粮饷器械!”罗士信于岸边跳着脚,嚷嚷。多年的朋友即将远去,他心里非常不是滋味,但脸上的笑容却比任何人都灿烂。
“忘不了。你们保重,瓦岗军不是那么好对付!”独孤林微笑着,向岸边挥手。
“哈,你还是自己小心吧,我们这里是明刀易躲,你那里暗箭难防!”罗士信不屑地笑了一声,冲着离岸远去的小船大喊。
“士信,别乱说话!”老成稳住的秦叔宝低喝。随后,他自己也挥起手来,向并肩战斗多年的故交作别,“重木,等家事安顿好了别忘记回来看看!”
“我随时记得,你们若平定了瓦岗,也到东都来找我!咱们不醉不归!”独孤林大笑,拱手,看着岸边的人影渐渐模糊。。
“不醉不归!”岸边的人笑着挥手。河心风大,小船的帆渐渐鼓满,渐渐融入天边的云烟。
那些云烟卷卷舒舒,凑成无数亭台楼阁,像极了繁华的都市,昔日的大隋。只是风一来,便袅袅地散了,如梦,如幻。
(第四卷 扬州慢 卷终)
注1:隋制,隋文帝开皇年间,设爵国王、郡王、国公、郡公、县公、侯、伯、子、男九等。杨广继位后废除,只留公、侯、伯三类,每类再分郡、县、乡三等。
注2:光禄大夫,起源于汉,晋后为兼衔。其中分 特进、左右、金紫、银青等数级。左右为从二品,极高。
注3:拉票,请继续关注第五卷 水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