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干城 (一 上)
始毕可汗(注1)望着座前争吵不休的大小部落首领,心中忍不住感到一阵凄凉。自父亲在世时便开始筹备的南征刚刚开了个头,就不得不结束了。除了几车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柴烧的金银细软外,突厥国几乎什么也没捞到。但从此那些中原人再不会相信突厥人是兄弟,无论大隋继续控制雁门郡,或者是哪个反贼占据了这四十一城,他们都会把来自北方的威胁作为主要防御对象。塞上联军若想找一个同样的南征机会,估计至少要再等上五、六年。
“可长生天还会再给我五年时间么?”始毕可汗于内心深处忧伤自问。他的身体情况并不太好,一半是因为政务的操劳,令一半的原因则是由于眼前这些梅禄、设、土屯们。这些人只要稍不留神,就会玩出些千奇百怪的花样来。要么互相攻击,要么掠夺别人的牛羊,仿佛不占对方些便宜就没法活下去。整天盯着他们,比处理政务还要累。
“咱们不能就这样走了,否则,非被西边的那些人看扁不可!”人群中嚷嚷声音最大的那个就是始毕可汗的大弟弟俟利弗,这个年少气盛的家伙就像他的长相一样,粗糙且缺少心机。
“对,咱们宁可战死在这道关墙下,也不能回头!”另一个嚷嚷着要和隋军决一死战的是他的二弟咄苾嗣,言辞很激烈,甚至不惜拔刀自残以表决心。但在始毕看来,咄苾嗣的激动更像是一种伪装。通过这种强硬的表态来赢取一些部族少壮将士的忠心。
对于咄苾嗣的这种耍小聪明举动,始毕可汗非常不满。但他并不觉得很危险,草原上有句老话说,能让人看得见智慧不是智慧。咄苾嗣越是卖弄,始毕可汗越有把握控制住他。他最不喜欢的是坐在帐篷一角,从始致终没有说话的骨托鲁,虽然对方的行为一直规规矩矩。
确切的说,骨托鲁是始毕的堂弟。从阿史那家族最近一百年的历史上来看,这种血脉相近,但又非骨肉相连的关系极其危险。诸如聪明的堂叔夺了侄儿的位置,或者聪明的堂弟不小心吞并了堂兄的部众的例子几乎每隔二十多年就发生一次,就像个被人诅咒了般循环不休。
骨托鲁明显就是那个中了诅咒的人,这家伙以软弱和怕老婆闻名,遇到事情总是先退三步。但偏偏这样懦弱的人很少在与人争斗中吃亏。当年始毕为了对付却禺,不得不与之联手。谁料打碎了却禺的牙齿后,才发现得到远不如失去得多。骨托鲁凭借其“忠诚”和果断,继承了却禺在大漠东方的所有权力。除此之外,他还得到了始毕的册封,以及却禺从没赢来的,奚、霫、契丹和室韦诸部的好感。
始毕可汗很想找机会杀掉骨托鲁,但对方滑得像溪流中的泥鳅。此人几乎没犯过任何过错,对于战利品的分配也从不争执。每年给部族长老和萨满们的孝敬,他也从来都是最多的。并且,此人非常懂得保存实力。就像这次南征,始毕本来将其放在了最外围,最可能受到大隋援军攻击的方向,结果连续几场恶仗打下来,别的设和伯克们都受到了不小损失,骨托鲁却几乎毫发无伤。
没人能指责骨托鲁作战不积极,他懦弱的名声本来就流传在外。不肯勇往直前的行为发生在别人身上是耻辱,发生在他身上则是天经地义。况且,在与大隋援军的战斗中,骨托鲁已经比平时卖力。所有被击败的人都是他接应下来的,十几个伯克都欠了他救命之恩。
对于这种广结善缘的滑头,始毕可汗无论肚子里怎么怀恨都只能以礼相待。他不能因为一时的不忍而令别的可汗们看着寒心,所以,他尽量让自己脸上堆起微笑,“骨托鲁,你怎么看?咱们是撤军回草原,还是继续攻打雁门?”
‘我如果说撤回草原,回头你肯定把撤军的责任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骨托鲁在心中大骂,脸上也堆满同样的笑容,“回大汗的话,我建议继续攻打雁门。反正干粮还够吃上一阵子,等外边的消息核实之后,咱们再撤军也来得及!”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连续十几个部落被烧,你还以为是敌人的疑兵之计么?咱们再在这里耗下去,家里就被人抢干净了。到那时又何必回师,反正回去也是饿死!”呾度设阿史那杰波和骨突鲁向来不合,听完他的建议,立刻冲上前反驳。
“大汗问我,我以职责之内提出建议。杰波兄弟如不同意,尽管说出你的建议好了,我用心听着!”骨突鲁向杰波躬了一下身体,虚心求教。
“他们烧得不是你的部众!”杰波被软钉子噎得有些透不过气来,翻着白眼说道。他的领地在白登山下,距离雁门最近,所以刘季真出塞的消息也最早从那里传来。只花了三天时间,刘季真就洗劫了二十几个过冬营地,烧光了牧民们辛苦一年才积攒下来的干草,抢走了所有牲口,令万余老弱流离失所。
这万余老弱的儿子和父亲都在呾度设阿史那杰波的帐下,几天来大伙根本没心思和隋军作战,天天叫嚷着要杀回白登山去,杀掉刘季真报仇,并夺回被劫走的口粮。
“我的部众受灾受得更厉害,但我得顾全大局!”骨托鲁微微一笑,矫正对方指责里的失误之处,“罗蛮子带着他的虎贲铁骑出了塞,从濡水到弱洛水,到处都是他的人在作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