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归叹息,事实既成,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大伙即将面对的,将是不断的指责,接二连三的叛乱。无论他们想什么办法临时敷衍,大隋朝这艘船已经四处漏水,距离沉没时日无多!
“可能,可能李大将军真活着!”不知道是被屋子里的压抑气氛逼疯了,还是突然被痰迷了心,一直没有说话的中书舍人王圭喃喃地道。
“王大人莫非以为李将军归降了瓦岗么?”尽管与李旭没什么交情,封德彝依旧有些不满地质问道。
他这样做倒不是想维护李旭的名誉,而是不相信一个做事莽撞的武夫能突然学会了权衡变通。况且瓦岗军主帅李密因此人而毁容瘸腿,对素有美髯公之名的李密来说,这是比杀父夺妻还大的仇恨,又岂肯收留已致陌路穷途的李旭?
“以李将军的为人,他必定不会投奔瓦岗!”王圭想了想,对着满眼狐疑的众同僚们解释,“在最初的死讯传来时,老夫也觉得五内为之俱焚。但这几天越琢磨越不对劲儿,此子乃知兵之人,断不会自寻死路。而观其在最后时刻的作为,居然散兵遣将,直奔渡口!这不是找死,又是在做什么呢?”
“还不是刘长恭那厮干得好事!居然带兵堵住了自己人的后路!李将军若是跟瓦岗拼命,两败俱伤之后刘、段等人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其拿下。而李将军若是与东都开战,麾下郡兵必然士气不高。凭着个人勇武,他即便能打败刘长恭,也没有力量再面对徐、翟二人联手一击!”封德彝皱紧眉头,大声回应。
他对李旭的评价不高,但对刘、段等人的评价更低。在一干文人眼里,李将军虽然行事鲁莽,举止失礼,但却仍然可划为忠臣范畴。而段、刘等人,则是不折不扣的奸贼,佞臣!这也是他在看出朝廷不想惩处段、刘等人的端倪后,力主高规格操办李旭身后事的原因之一。既然到了最后关头,姓李的依旧没有与东都兵戎相见,则说明他心中还装着朝廷,装着忠义,宁死也不肯辜负了圣恩!这种忠臣义士在儒者的眼中是万世楷模,无论彼此之间有没有矛盾,其行动都该被称颂,而不是被诋毁!
“德彝不要忙着打报不平。”一直愁眉紧锁的裴矩眼神突然灵动起来,出言制止了封、王两人的争执。“王大人只是说其举止不符合用兵之道,并未说其对朝廷不忠。况且是东都挑起事端在先,他即便先动手与段达、刘长恭、王辩等人开战,过后上本自表,陛下也会谅解!”
王圭的话虽然有些一厢情愿,但无疑让裴矩在漫天乌云的缝隙间看到了一线阳光。数日来,曾经多次参赞军务的裴矩对李旭的举动也是百思不解。如果换了他和对方易地而处,他一定不会遣散部众,而是携刚刚大胜之威一举击溃段达等人。然后进入虎牢关内闭门不出,同时向各地请求援军。只要能确保东都和荥阳不被瓦岗攻破,过后朝廷也只能像现在一样,认可段、刘二人身败名裂的既成事实。手握重兵的他非但不会受到任何追究,还会得到陛下的好言嘉奖。
这就是忠臣和能臣之间的区别。忠臣这东西,传说中的五帝三皇时代可能有过,但在大隋朝,他的结局只会是一声叹息。而能臣行事时则只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途径,心中不会有任何道义羁绊。为了达到某个目标,把江山社稷与百姓福趾都作为赌注押在台上,亦在所不惜!
作为能臣的裴矩无法看透李旭在战没之前的一举一动。此人既然是百战名将,就不该自寻死路。除非他对心中所坚持的一切早已失望。但即便如此,他还有投降瓦岗的选择,不见得非要以黄河作为最后归宿。
“我听谣传说,李将军一个心爱的女人为了给他报信,策马狂奔了二百余里。当时此人怀着身孕,天上又大雨倾盆,所以赶到军营后,很快就香消玉陨了!”御史大夫裴蕴叹了口气,补充道。
“昔日楚霸王宁死不过江东,姓李的在最后一刻的心境估计和西楚霸王差不多。美人已逝,弟兄们又全军覆没,他即便回到博陵去,又有何面目见那些曾经劝说他不要渡河的部将?”虞世南这个时候倒没冷嘲热讽,以一种忧古伤今的口吻叹息着点评。作为文人,他很喜欢这些惨烈且带一些香艳的典故。年青时也曾梦想着有很多虞姬为了自己接二连三地抹脖子,当然,感动过后,他自己一定要坚强地活着,一定不让家里的其他妻妾失望。
“他不是楚霸王。楚霸王自刎乌江时,麾下兵卒全军覆没。博陵军只有四千轻骑跟着他南渡,在六郡之中还有三万多人,足够他卷土重来好几次!”王圭继续摇头,否认了关于李旭可能是为情而死的谣传。
一个身经百战的统帅不会如此轻易地被击倒,更不会只因为一个女人就方寸大乱。他不认为李旭会如此脆弱,更希望自己的推测正确,从而让眼前的麻烦顿时消失。况且只要李旭活着,那些以其死为理由的闹事借口便都不成立。朝廷处理善后事宜来也轻松得多,简单得多。
“王大人人以为死在黄河中的不是李将军?”裴矩越顺着王圭的提示去想,脸上的表情越震惊。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袖,大声追问。
如果事实不幸被王圭猜中,他和虞世基二人要面临的麻烦不会再是眼前这些非难。但可能更不轻松。姓李的平生就败了一次,还是被东都从背后陷害所致。如果他领博陵大军向朝廷讨还公道,试问东都众人还有继续活命的理由么?
“死在黄河中的可能是李将军的部属,或者根本没有人投河!”王圭点了点头,低声道。
“没投瓦岗,也没投河身死,那王大人以为李将军会往哪里去?”封德彝被王圭脸上的郑重表情吓了一跳,伸手扯住了对方的另一只袖子,追问。但论才学不论人品,王圭在群臣之中绝对能排得上前三位。他既然说得如此肯定,必然是从纷繁复杂的流言中看出了某些蛛丝马迹。
王圭轻轻甩了甩胳膊,将封德彝的手甩开。然后以长者身份拍了拍裴矩扯在自己衣袖上的手,笑着提醒道:“如果换了裴大人领兵,既不想跟瓦岗军斗得两败俱伤,让刘长恭等人收了渔利去。又不想与官军手足相残,有损于江山社稷,应该如何?”
“如何?”震惊中的裴矩顺着王圭的问话回应,然后骤然被自己的话惊醒。他突然发现自己先前只想到了对自己最有利的解决方案,却没考虑到李旭的为人。此人做事素来有一个原则,在坚持自家原则的情况下,又不想死于非命,唯一的办法,可能就是一走了之了。
“我会一走了之!”裴矩皱着眉头,幽幽地回答。“我会让郡兵们各自回乡,反正刘、段等人只想杀我,必然不会难为这些郡兵。而带着他们,反而影响了轻骑的速度。不对,不光如此,这四千博陵弟兄都是我的安身立命本钱!”他越说越快,越说眼神越明亮,“放一伙人走也是走,两伙人走也是走。我把四千博陵弟兄中的大部分散进入四万郡兵当中,也能稀里糊涂从段、刘两人的眼皮底下混出去。甚至向南绕道,从来路返回老家!当时瓦岗和洛阳的注意力都在我的身上,决不会顾及到那些郡兵!”
“反正明知必败,李将军以一二死士装扮成自己,也能吸引瓦岗军来追。待瓦岗军发现上当,他和博陵轻骑,早就不知道溜到何方去了!”虞世基的反应也不慢,顺着裴矩的推测补充了下去。
“既然如此,瓦岗军为什么散布谣言说他死了!他自己为什么不出面辩谣?”封德彝还不服气,急急地问。
“李将军死讯传开的后果大伙不都看到了么?对瓦岗军而言,其中好处还不够大?”裴矩大步转回书案,一边翻看有关李旭之死的那些奏折,一边大声怒气冲冲地骂。上当了,这个当上得忒窝囊。东都方面凭着一个谣言便出手自毁长城。而瓦岗军也仅仅凭着一个谣言便让所有图谋不轨的家伙们都主动跳了出来,分散开了朝廷的注意力。从而获得大败之后的最佳喘息时间。
唯一倒霉的是他和虞世基等人,一边要给东都惹下的大祸收拾残局,一边还要分心去应付那些讨价还价者。这参掌朝政的差事,也真是难做!
“至于他自己为什么不出面辩谣,恐怕不是不做,而是不敢吧!”王圭叹了口气,将最后的答案呈给了众人。一个死迅,让多少人为之手舞足蹈。若是他没有返回自己的势力范围,多少人又巴不得将谣言变成事实。”
“把李旭可能没死的消息想办法传出去,一定要让东都、河东知道。也想办法给河北窦建德、高开道等人透个信儿,说他们的死对头可能轻车简从混回博陵!”刹那之间,裴矩重新调整了自己的思路。
一个活着的李旭,还有一个死去的李大将军,如今,他只需要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