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补天(七 上)
“药师兄认识那个女人!”在羽箭离开弓臂的瞬间,杨宝藏猛然发现了一个秘密。“但药师兄是个成大事者,绝不会手下容情!”
他知道城下的女将死定了。李靖素有神射之名,要么引而不发,要么一射中的。想想一个绝代佳人就这样香消玉殒,杨宝藏心里竟隐约觉得有些痛。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是战场,要么对方死,要么自己死,容不得怜香惜玉。“但那个女人真的别有韵味!”他快速扭头下眺,期待着在敌军女将被李靖的羽箭射杀之前,再看一眼她堪称绚丽的风姿。但非常令人失望的是,一个大个子敌将纵马冲了上来,挡住他的视线。
“啊——!”城下响起了一声惊呼,然后是凄厉的怒吼。大个子敌将落马,那名牡丹一般绚丽的女子丢掉令旗,弯腰去扶。紧跟着,数百面盾牌砌成了一堵厚厚的墙,让杨宝藏无法确定李靖的夺命一击最终射中了谁。他只看见无数叛军在跑,用盾牌围着那名女将军和她身边的所有人快速后退。再接着,叛军的弓箭手就发了疯,将雕翎全部集中到敌楼方向。
叮叮咚咚,铁做的箭尖砸在碧色楼瓦上,听上起来就像老天在下雹子。正俯身在垛口为李靖的神射欢呼的几名隋军士卒来不及躲闪,身体上立刻**满了羽箭。他们哼都没哼便气绝身亡,身体伏在敌楼外侧的女墙上,像极了团缩起来的刺猬。无数雕翎则继续飞过来,不断加厚尸体的重量,直到他们承受不住,顺着女墙慢慢滑落,在城楼外留下一道又粗又长的血迹。
几根巨大的攻城弩呼啸着砸上敌楼,将楼顶外沿挑飞半边。随即,数百支白羽滑着弧线顺着楼角缺口处落下,将城砖砸得火星四溅。继续逞强站着和敌军对射显然不再是明智的选择,不待李靖下令,敌楼中的所有人都选择了一个动作。他们快速冲到外侧女墙下,脊背紧紧贴住墙根儿。这是个射击死角,躲在此处才能避免成为流矢的猎物。
京兆尹骨仪蹲在杨宝藏身前,修长的手指紧扣着砖缝,关节处隐隐透青。紧挨着骨仪的是两名娘胎里便带着俸禄的云骑尉,一个蹲得稍高了些,头盔被流矢砸歪,挂盔的带子擦着下巴崩断,刮得此人满脸是血。另一个显然是名初次经历战阵的新丁,嘴里一直在大声地嘟囔。开始的时候杨宝藏以为他在诅咒叛军,过了片刻,待箭雨的声音稀落下去后,才听明白此人是在念佛。
佛祖显然听不见他的祈祷。就在大伙被羽箭压在敌楼内无法抬头的这段时间,更多的叛军爬上了城墙。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组,尽力扩大着控制范围。而守城者则寸步不让,一个垛口,一个垛口地与叛军反复争夺。
接连损失了两名高级将领,叛军的怒火显然已经被点燃。随着雷鸣般的战鼓声,只有轻甲护身甚至没有铠甲护身的将士们源源不断地向城头爬。很多人身体刚刚从垛口上探出半边,就立刻被防守者用长槊捅穿。但后继的人对近在咫尺的威胁视而不见,躲开从头顶掉落的尸体,擦去落在脸上的血水,继续攀登。
从敌楼中向外看,几乎每个垛口附近都有叛军的身影。京兆尹骨仪很快就沉不住气了, “挡住,挡住,挡住叛贼,每人赏钱五百!”他大喊大叫,声音里已经带上哭腔。刚刚向弟兄们颁布了赏格,转而又向李靖大声求救:“药师,药师,赶快想想办法,赶快想想办法呀!倘若李老妪进了城,咱们谁都没好日子过!”
“骨大人末急,敌军攻势虽然猛烈,却没有把握节奏。这样下去,肯定坚持不了多久!”李靖的声音从嘈杂的间歇中传来,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手指上还搭着羽箭,每当敌军弓箭手的压制出现停顿,便快速从女墙后探出头,或者射向城下,或者射向城头的敌人。这种淡定从容的态度影响了身边的很多将士,包括杨宝藏在内,敌楼中的人都慢慢将慌乱的心神镇定下来,学着李靖的模样为城墙上的袍泽提供支援。片刻之后,敌军涌上的速度渐渐变缓。而负责压制隋军的弓箭手们也耗尽了臂力,射上城头的雕翎越来越稀疏,渐渐失去作用。
“弓箭手射累了,大家赶快站起来,准备反击!”看到有机可乘,李靖立刻组织反扑。敌楼中的众将士闻命起身,趁着敌方弓箭手射击的停顿,跑上已经多处被叛军占据的城墙。
生力军的加入使得城头上的危急形势登时一缓。几名叛军士卒猝不及防,被硬生生推下了城头。他们的袍泽一边奋力抵抗,一边大声向城下要求支援。但城下的情况果然如李靖所料,过于猛烈的攻势早早耗尽了这队叛军的力气,接替女将军的指挥者试图给袍泽以援助,短时间内身边却聚集不起来更多的爬墙高手。
敌我双方在城头上搅做一锅粥,仿佛彼此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大仇。刚才念佛的那个云骑尉挺矛刺穿了一名叛军的肚子,用矛杆推着对方的身体,用力顶向城墙边缘。受了伤的敌兵大声惨叫,双手乱舞,试图把牛头马面从自己身边赶开。他的努力显然是徒劳的,念佛者很快松开矛杆,任伤者流星般从城头跌落。
下一个瞬间,念佛者也被长矛刺穿了小腹。歪头盔冲上去救他,没等靠近,便被一名敌将用横刀抹断了脖颈。李靖亲自带人上前救急,被数名轻甲叛军死死缠住。杨宝藏不得不加入战团,将主帅阴世师命令自己捉进监狱或格杀勿论的人从死亡边缘硬抢了回来。
每个垛口附近都躺满了尸体。双方的士卒在尸体堆上跳跃着将战斗继续。为了砍断一根爬城索,或者推翻一架简易云梯,防守者往往要付出五、六条生命为代价。而为了护住已经到手的城墙段,攻击者不得不在数倍于己的守军面前苦苦支撑。
“叛匪成强弩之末了!”片刻之后,就连骨仪这种不懂得打仗的人都明白这回大伙又赌赢了一局,举着横刀,在侍卫簇拥下加入战团。
几名叛军将士被数倍于己的守城者逼在了城头一角。背后就是垛口,无路可退。“杀,杀一个够本儿!”带队的伙长厉声大叫,试图用死亡证明自己的英勇。李靖迅速成全了此人,挥刀将他的头颅直接扫上半空。
剩下的六个人放下了武器,请求宽恕。守军蜂拥而上,用横刀将他们剁成了肉泥。
战斗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惨烈程度却异乎寻常。已经爬上城头的叛军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跟在李靖和骨仪身边的官军将领和勋贵子弟也阵亡了尽五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