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名 (二 下)
话音刚落,议事厅内立刻涌起轩然大波。武将们可以容忍以纳言宋正本等人为首的文官对自己的一再冒犯,却决不可能接受这些人把爪子伸到军中。绿林道上,兵数多少即意味着实力。虽然大伙现在都穿上了官袍子,可手下没有足够的兵,就意味着要看别人的脸色吃饭,除非脑袋刚被驴子踢过的家伙,否则谁也不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弟兄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你孔长史一句话就给裁了?”明武将军殷秋上前几步,站在孔绍德身边质问。他是个高过九尺的壮汉,与身高只有七尺的孔绍德面对面说话,吐沫星子就像冰雹一样直往对方脸上砸。但殷秋依然觉得不过瘾,又向前半步,用鼻子顶着对方扬起来的脑门喝道,“你姓孔的若是有本事,自己到我军中跟大伙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如果弟兄们让你活着出来,我二话不过,立刻回家抱孩子种地去。如果你没这个本事,就少给老子玩些弯弯绕。什么没钱,老子既然当年带他们出来,就得照顾他们一辈子…….”
“够了!”窦建德气得用力拍面前的桌案,恨不能叫来镇殿卫士直接把殷秋拖出去痛打。但他不能这样做,窦家军刚刚转为正规官兵没几天,绿林规矩还在军中占很大分量。如果他今天处置了殷秋,就会给大伙落下不能共富贵的口实。下次再与敌人作战,难保有人不会临阵脱逃。
“属下无礼,甘领大当家责罚!”殷秋用力梗起了脖颈,向窦建德回应。
“微臣莽撞,请王爷恕罪!”孔绍德没想到自己的话会激起武将们这么大的反弹,赶紧躬身,主动向窦建德承认自己操之过急。
望着底下满脸义愤的文武官员,窦建德心头猛然涌起一股非常无力的感觉。绿林身份不是换身官袍就能摆脱得了的。他可以让自己尽量做得像个诸侯,但手底下这些人呢,需要多久才能适应现在的身份?如果他们永远像现在这般模样,难道自己还能把他们统统赶回老家去?这些人撂挑子了,仗谁来打,兵谁来带?
“算了,既然是议事,自然什么话都能说!”勉强压住已经冲到脑门处的怒气,他叹息着道。“但今天咱们主要议的是如何回应李仲坚的结盟提议,而不是如何精兵简政。你们两个说话都跑了题,回去后各自反思吧!”
“谢王爷宽宏!”对于最后一项指责,孔绍德和殷秋两个倒是都能接受。议事跑题这个毛病在窦家军也不是存在一天两天了。好像从刚出豆子冈那会儿起,大伙在一起议政就总是天马行空。往往为些不相干的话题争论得面红耳赤,过后冷静下来,却发现很多人的发言与大当家要求的主题没有丝毫关系。
“话说回来,你们认为李仲坚到底准备跟谁作战。他的使者说明年夏收之后,便可以和咱们携手攻打黎阳,这话到底可不可信?咱们如果届时出兵抄他的后路,胜算能有几何?”窦建德满脸无奈,却不得不主动将话题朝正确方向上引导。他不想让来自博陵的使者等得太久,更不想失去任何天赐的良机。
“这点很难说。但王将军的以不变应万变观点,和孔长史的精兵简政之策,其实可以综合到一起考虑!”曾经在河北绿林坐第二把交椅的高开道想了想,低声回应。他是前河北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的胞弟,因此在窦家军中的地位很超然。无论是眼高于顶的宋正本,还是脾气火爆的殷秋,都习惯性地对他保持着尊敬、因此,即便仅仅是重复前面曾经的发言,众文武也都能安静地听下去。并且越听,越发现高侯爷的话很有道理。
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视了一圈后,高开道继续补充,“王爷如果想趁机夺取博陵,咱们今年冬天抓紧时间整军备战就是!反正无论李仲坚藏兵于民的策略是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双方早晚都有一场恶战打,提前做些准备没什么错!”
“嗯,高侯此言甚是!”窦建德轻捋胡须,笑着点评。总体上说,他、高开道还有杨公卿这些个原来各自拥有一派势力的当家人,在自封了王侯之后,表现得还都有个王侯的模样。特别是高开道,现在一身文官打扮,长髯轻飘,不知道底细的人,还真会把他当作读书万卷的学究,而自动忽略其目光流转之间露出来的杀气。
冲着窦建德谦虚地笑了笑,高开道继续补充,“至于孔长史说的精兵之策,也能提高我军的战斗力。首先,装备了铠甲和好刀的弟兄,士气就和原来不一样!如果仔细整训,杀伤力也远远大过原来衣衫褴褛的时候!”
“的确如此。弟兄们现在一个打原来的三到五个不成问题!”王伏宝脾气虽然不太好,但肚子里却没太多花花肠子,素来喜欢实话实说。
“如此,我军保持原来的三分之一数量,就能与原来的那支兵马战个旗鼓相当。如果保持近半,省下养活另一半人的粮草辎重来给留下的弟兄们整饬铠甲器械,战斗力将会一跃与博陵军比肩!”高开道接连伸出两根手指,示意精兵简政所能带来的实际好处。“如此,即便明春李仲坚南下或者我军北上,都不算无备而战!”
他的话再度引发了一场争论。与上次由孔绍德引发的那场不同,这次,很多武将开始仔细考虑精兵简政的可行性。他们承认高开道预言的大好前景确实存在,但又放心不下被裁撤的弟兄,更害怕麾下弟兄减少后,进而影响自己在窦建德心目中的地位。
众人的议论声很杂,坐在窦建德的位置上根本听不清楚大伙都在说什么。但窦建德这回也没有恼怒,反而尽量保持着脸上的笑容。他需要让大部分属下都能得到被重视的感觉,都能发泄出心中的忐忑不安。只有这样,接下来他才能仔细考虑精兵简政的实施细节。至于窦家军的形象问题暂时只能放一放了。谁叫前两年自己考虑不足,把俘虏的大部分地方官员和豪门子弟给宰了呢?如果留下其中几个肯屈身投靠者,也许会通过潜移默化将朝堂变得越来越正规。那是今后要注意的事情,眼下暂且无暇顾及…….
天马行空般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耳边传来的议论声终于小了下去。窦建德收拾心神,目光逐一从麾下文武脸上扫过,期待着有人能给自己一个惊喜。但现实再次让他略感失望,大伙只是初步认可了精兵简政的策略,却没有在实施细节上达成任何统一。
以宋正本为首的文官们认为越早甩掉包袱,窦家军越有足够的金钱和精力来重新武装麾下官兵。而武将们却念着江湖义气,不愿落下刚刚进城当官就抛弃追随者的恶名。
“时不我待,这是对付李仲坚的最佳策略!”宋正本大声强调。
“咱们只有三个月时间准备。开春之后,可能双方就会撕开伪装!”孔绍德跟着补充。
“我跟他们喝过血酒,说过福祸与共!”殷秋不想再跟文臣们吵架,却红着眼睛反复强调。读书人最是无情,他没读过几天书,所以绝不做无情无义的市侩小人。
“诸位说得都有道理,为什么不问问军中弟兄,有没有人愿意领几十亩地回家,过太平日子呢?”角落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很高,速度很慢,让所有人都不觉一愣。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程小九!”王伏宝笑着嘲讽,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主动吞回了肚子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