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
春节刚过,尚且寒意料峭。
处置平南侯家眷的圣旨,便跟着下来了。
平南侯与世子已伏诛,念以往功绩,沈氏族人和所有女眷都流放三千里。而平南侯独女沈柔,被送进了教坊司。
听到旨意时,沈柔死水一般的脸庞,更加惨白了几分。
彼时,她蜷缩在诏狱中,不可置信地死死咬着牙,双手几乎掐烂了掌心。
教坊司。高高在上的天子,为了羞辱她平南侯府,竟将她贬入教坊司。
天下女子,一入教坊,便是官妓。
按大齐律例,官妓终身不得脱贱籍,一日为妓,终身娼优,纵使有再多的钱财,也没法子脱掉这一身贱骨。
便是此生有幸碰见良人,为他诞下子女,也不过代代为奴,世世为娼,让后人与自己一起受苦。
落到这样的地步,她想过去死。
然而,这条命,也由不得她。
官妓自尽是大罪,若孤身一人,死了也便死了,草席裹着扔去乱葬岗就罢了。
但若尚有家人在世,便要问罪九族。
她的母亲和族人还在流放路上,受尽苦楚。
他们经不起再一次的打击了。
为了母亲和族人,她只能活着。哪怕受尽屈辱,受尽委屈,再怎么活不下去,也不能去死,也必须努力地活着。
沈柔绝望极了。
她咬着拳头,屈辱细碎的哽咽从喉中溢出。
一声一声,细微弱小,却像是要将心肝都哭出来,声声催泪,犹如杜鹃啼血。
她从未这样清晰地知道,从今以往,她不再是平南侯府的千金,再无父兄亲眷,要孤零零一个人,在人世间苟活。
自从年前,父亲被殿前指挥使指认谋逆,圣上震怒。
她求助无门,无处喊冤,眼睁睁看着自己和族人被押入大狱时,就该意识到这一点。
从那时到现在,短短几个月时间,父亲和兄长被赐死在北疆,连尸骨都不能收殓,母亲和族人一起被流放三千里,合族都受了牵连。
昔日钟鸣鼎食的平南侯府,一夕落败。
如今,是连个稚子都不剩了。
沈家所有人的生死,仅仅是在旁人一念之间。
阳光从狭小的窗子里照进来,冷冷的没有温度。
沈柔蹲在地上,蜷缩起身体,死死咬着牙。
沈柔,沈柔,你别哭。你要往好处想一想。
至少你和族人还活着,你还留在京城。你要想办法,不能绝望。
只有你能救阿娘。
沈柔,你振作起来!
当日中午,沈柔从诏狱被押入位于大内的教坊司。
教坊司里,已经站了数十个美貌少女,皆是昔日的高门贵女,因着家族出事,被贬入教坊司,成了官妓。
这批官妓,由教坊司分往几个风月场所。
京都的风月场所无数,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位于春风巷内的君意楼,沈柔便被分了过去。
和她一同被分往君意楼的,共八人,皆是昔日的官家贵女。
甚至其中还有两个,是沈柔曾见过的。
她们走在路上,互相看看对方,都只从对方眼中,看见无尽的悲凉与绝望。
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吭声。
谁都知道,这一去,生死未定,身不由己。
既到了这样的处境,还有什么可寒暄的呢?多认识一个人,不过是多一分伤心。
说不得,今日寒暄,明日就只剩了一幅白骨。
君意楼位于城南的春风巷里,占了大半条街,被人从后门带进去时,沈柔抬眼望了望。
那时阳光正好,君意楼闪闪发光的鎏金牌匾折射着正午的阳光,金黄的光刺得人眼睛生疼,让人不由自主眯起眼。
沈柔脚步一顿。
她看得出来,这鎏金匾额真正的材质,是早已生锈的铁。
不知怎的,好似从这匾额后头瞧见了自己未来的人生。表面上虚幻、风光、灼眼,金光闪闪,背地里却藏污纳垢,腐朽肮脏。
就像全天下所有的官妓一样。
光鲜亮丽的外貌,美丽的衣衫,华贵的首饰,掩盖着最不堪的人生,最落魄的身体。
八个人一起被带进去后,君意楼鸨母已站在园子里等着她们。
鸨母是位约摸四十如许的妇人,装扮的极为端庄,手持一把团扇,挡住半边脸,却遮不住骨子里的妖娆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