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美云点头,抿着唇轻声道,“我是。”
老支书[chou]着旱烟不说话,烟圈升腾,在周围形成了一幅隔绝的真空地带。
他皱着眉头,这个女娃娃也过分好看了一些,瞧着细皮嫩[rou]的这副样子,还怎么在乡下种地啊?
在老支书沉默的时候,周围的知青先是安静,紧接着不知道是谁先开[kou]的。
“老支书,我们都是从北京千里迢迢来到黑省下乡[cha]队的。”
“我们来这里,也不为别的,就是抱着一心建设乡下才来的。”
“沈知青也是,按照沈知青的条件,她原本可以不用来下乡的,但是她却还是来了,她不止来了,还带着自己的孩子一起来下乡支援建设。”
“老支书,您儿可以瞅见的,沈知青真的是个好同志,她也是一心为建设的。”
“是啊,您就收下她,和我们分一生产队吧。”
有些支书和大队长过来挑知青,但是他们都尽量挑那些,瞧着一把子力气,是个干活好手的。
说实话,先前挑到姚志英的时候,老支书就有些不情愿。
但到底是看在姚志英带着是个半大的小子,在乡下半大小子是能当大半个劳动力来用的。
这才勉为其难地收下她。
轮到沈美云的时候,说实话她看起来的条件,比姚志英还差,姚志英起码个子高,手腕子也不算细。若真培养起来,也能培养成为一个种田的好手。
但是沈美云不是,她生得柔弱纤细,细皮嫩[rou],哪怕是穿着军大衣也遮不住的玲珑体态来。
更别说那一张脸,面若桃花,眉目如画,明艳到不可方物。
这一看,就不是庄稼人能种的的啊。
所以,在场的知青们都能看出来,老支书就更能看出来了。
所以,大伙儿一开[kou],便都是求情的话。
甚至,还有周卫民双手揣着袖子里面,一边打哆嗦,一边讥诮地嘲讽,“老支书,您要是不收她们两个,她们两个怕是要回去要饭了。”
其实,他也是琢磨了一路,这才明白的。
正常人家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是不会送孩子下乡的。当然,像他,像姚志英,以及身为独身女的沈美云。
他们下乡其实都有难言之隐,更何况,沈美云还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
这里面的隐情怕就更大了。
说个不中听的,但凡是有地方去,大家也不至于在火车上碰头集合了。
所以,周卫民才会这般开[kou]。只是,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一开[kou]就帮忙求情,但是说实话那贱嗖嗖的语气,真的想让人去[chou]他才行。
沈美云也是,她横着眼睛去看他,显然还有意外,没想到两人在火车上结下了梁子。
下车后更是第一件事找她的茬,却没想到在老支书挑剔的时候,竟然还会帮她说话。
周卫民被看得不自在,他斜眼,冻得牙巴骨在打颤儿,“看什么看?我说错了?你回去不要饭啊?”
真是一丁点风度都没有。
不等沈美云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再说了,我又不是在帮你,是看在孩子可怜的份上。”
沈美云本想承他的情,听到这话,好玄一[kou]气差点没上来,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她朝着老支书轻声说道,“老支书,您放心,您要了我去生产队,我一定不会给您拖后腿。”
她脸蛋生得白净通透,鼻尖被冻得通红,但是眼里却有着少见的坚毅。
旁边的绵绵也跟着糯糯地开[kou],“爷爷,我也会干活的,我不会吃白饭的,你放心。”
一开[kou]还带着热乎乎的白气儿,连带着声音都是软乎乎的。
老支书还在沉默,似乎在权衡利弊。
就算是沈美云能收下,但是沈美云还带着女娃娃,那女娃娃瞧着才四五岁,收下了也不能干活啊。
收到他们生产队,平白多了一个多吃[kou]粮的人。
一直未出声的季明远,温润的声音跟着响起。
“老支书,我们这一批知青里面,沈知青学历是最高的,她还是个大学生,听说专业是学的农业,咱们生产队可不就缺这种人才?”
他这话有理有据,让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饶是沈美云也不例外,她有些恍惚,自己都快忘记了她还是个大学生了。
不过,季明远怎么知道的?
季明远似乎看出了沈美云的疑惑,抿着唇低声道,“你爸妈说的。”
在聊天的过程中,陈秋荷恨不得把无所不能,极为优秀的女儿从头到尾,全部夸一遍。
他自然就知道了。
果然,季明远这话一说,老支书眼睛一亮,“大学生?”
他们生产队收的知青,学历最高的也不过是高中生,就那都是他们生产队顶顶厉害的人物了。
识文断字样样都会的。
沈美云还是大学生,那岂不是了不得?
冷不丁被问到学历的沈美云,迟疑了下,她点头应了下来,轻声说道,“是,农业大学的。”
只是,她两辈子都没种过地,所以她这才把自己学历给忽视了去。
毕竟,一个光有农业大学学历,却不会种地的人,这学历就等于是空头文凭啊。
只是,如今被季明远提起来,她勉强地应了下来。
“大学生好啊,大学生好,我们生产队就差一个大学生了。”
这话,老支书可是吹牛了,别说他们生产队了,就是整个胜利公社,都找不出来一个大学生来。
这下,他们生产队能要个大学生知青回去,出去了也能跟人吹牛呢?
那脸上还不是老有光了。
至于有个小孩子,那算什么?只要对方能力强,一心一意建设他们生产队。
别说一个小孩子了,就是十个小孩子,他们生产队也会想办法给养活了他!
其实,惊讶的不止老支书,惊讶的还有其他知青。
要知道大家的学历最高的也不过是高中生,那便是季明远和周卫民了,不是他们考得不好,上不了大学。
而是高考截止了,他们空有高中文凭,读不了大学。
于是,这独一无二的大学生沈美云,可不就成了大家眼中的焦点了?
知青们都纷纷好奇地看向沈美云,“沈知青,你竟然读了大学啊?”
“不过,这高考不是停了好多年吗?你是怎么考上的?”
这才是大家奇怪的,一九六六年截止的高考,这样算下来,沈知青也没多大啊。
按理说,她也不应该读了大学才对。
沈美云捏了捏指头,她冻得发红的面庞上带着几分回忆,因为那一层红晕,越发显得娇艳[yu]滴。
“我读书早四岁便入学了,在一九□□参加高考,只是大学就只读了两年,没有毕业。”
她四岁那年读的私塾,后面母亲成为大学老师,她顺利转入师范大学附属小学,一路高歌猛进直到高考。
她一直都是大杂院的一个传奇。
而传奇截止到一九六六年,全国大学停课,而沈美云的学业也到此戛然而止。
那一年她才十九岁,失去读书机会的她,彻底和外界失去了联系,她陷入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面。
而在一九六六年冬十二月,在拿到停课通知的那天,也是她和女儿相遇的那天。
在遭遇变故之后,女儿绵绵再次成为沈美云的新的[jing]神支柱。
此后,她的女儿随着她一起来到这里。
沈美云说话很是舒服,声音柔和舒缓,听在耳朵里面,反而是一种享受。
所以,大家听完沈美云的话后,都跟着崇拜起来。
“你好厉害啊,那么小读书,竟然还考上大学了。”
“对啊,我当时在学校还觉得自己牛气冲天,便让老师把往年的高考试卷拿出来让我做了下,结果我连个大专的分数都够不上。”
“我跟你差不多,其实咱们北京的录取分数线还挺高的。”
“沈知青,你考的那个农业大学,在一九□□年,录取分数还很高吧?”
农业大学在很长一段时间门都是香饽饽,只因为毕业后可以分配到粮食局,农业局这种体面单位坐办公室去。
这年头儿家家户户都吃不饱饭,物资紧俏不说还限购。
这也导致了,粮食局的工作机会,成为大家的首选。
听到大家的问话,沈美云想了下,一张嘴儿,唇齿间门吐出一层白[se]的烟雾,越发显得一张小脸清丽纯净。
她笑道,“是很高。”
“那你怎么会报考农业大学?”
沈知青生得白净纤细,楚楚动人,实在不像是能下地种田的样子。
为什么会报考农业大学?
沈美云陷入了回忆。
□□年的时候,高考的题目特别难,而原身当年却非常厉害,以最小的年纪冲进了四九城的前一百。
按理说能够选比农业大学更好的学校,但是沈秋荷在几番斟酌下,替女儿选择了农业大学。
为的就是毕业后,能够分配到粮食局去。
不是陈秋荷不够有远见,而是在前两年的时候,四九城物资紧俏限购的厉害。
饶是,陈秋荷和沈怀上两人是双职工,每个月到手的粮票,也堪堪只够一家人勉强生活。
这还是他们两[kou]子只有一个孩子的情况下。
像他们的同单位职工,不少人家里都是四五个孩子的,还有娘老子亲戚要接济养活的。
他们上班的时候,都是带着浮肿去的,无他,全都是饿的,粮食不够吃,大人从牙缝里面省下来,给孩子们吃。
毕竟孩子们长身体重要。
在经历过极度饥饿这个阶段,在陈秋荷看来什么都没有填饱肚子最重要。
毕竟,当年最紧迫的时候,粮食局的人兜里都是有粮的,无他,单位好,福利好。
有了福利自然是紧着自己的单位人。
而农业大学毕业的学生,一毕业对[kou]就是可以进粮食局的,这是特招。
实打实的好处。
于是,在全家商量后,便给沈美云报了一个农业大学。只是,陈秋荷千算万算,没算到后面事情的发生。
自家闺女原本看好的毕业后就去的单位,也跟着飞了。
沈美云没解释这么多细节,她笑了笑,“是我妈妈帮我报的专业。”
她的母亲陈秋荷是大学老师,手里有着一手资源,农业大学这个学校以及专业,是她母亲斟酌了几晚上后帮她选择的。
沈美云从陈秋荷的角度来看,她并没有替女儿选错。
进了粮食局,既能坐办公室,还能很长一段时间门不为家里的粮票发愁。
这是其他单位都没有的福利。
别人还不懂沈美云这里面的话,倒是季明远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沈美云的侧脸,莹润饱满,挺翘白皙,下颌线条流畅,竟比那白雪还要夺目。
季明远垂眸,替沈美云解释了她未说完的话,声音温润道,“当年,考到农业大学去,是可以分配到粮食局的。”
还是四九城的粮食局,那可以说是铁饭碗中的金饭碗。
这年头儿最紧缺的是什么?
当然是粮食啊。
而在粮食局上班,那不是金饭碗是什么?
果然,季明远这话一落,周围的知青都忍不住倒吸一[kou]气。
“那你父母是真厉害。”
在女儿还未考入大学之前,便为她规划了未来的路。
这是很多父母都做不到的。
粮食局啊,那是比进钢厂铁厂以及纺织厂,更为惹眼的存在。
更何况,他们虽然同是四九城的人,但是他们却不知道考到农业大学去,便能对[kou]分配到粮食局去。
就这一条信息,便隔绝了无数个家庭。其次,便是沈美云自身的优秀了。
毕竟,农业大学可不是一般人能考进去的。
沈美云笑了笑,脸上有着淡淡的骄傲,“我父母确实厉害,他们也疼我。”
所以,才会什么都为她规划起来。
只是,陈秋荷和沈怀山可惜的是,他们不知道未来时局,他们只能管好眼下,以及未来十年二十年,去给唯一的女儿铺好一条平坦的康庄大道来。
这一条路,就目前来说,是绝对没错的。
老支书听着从大城市来的娃娃们讨论,一开始还有些听不懂。
但是听到粮食局,他就听懂了。
他们这里是乡下,没啥粮食局,但是每年到了[jiao]公粮的时候,却是要去粮站的。
那粮站的干事们,个个都是眼高于顶,骄傲的不得了。
而这位年轻的沈知青,考上大学后将会被分配到粮食局去。
还是北京城的粮食局,这里面差距就大了。
这相当于一个是乡里的,一个是首都的,用天差地别来形容,也不为过。
这样有能耐的女娃娃,竟然能落到他们这种山旮旯里面。
真是他们前进大队烧高香了啊。
所以,老支书也直接一改之前的态度,朝着沈美云极为热情道,“沈知青,我们前进大队就需要你这种人才。”
“快上来,快上来。”
说完,还自己主动从牛车上跳下来,还不忘回头把牛车上的被褥子给抹平几分。
看着那破烂的牛车。
在这一刻,老支书竟然有几分恍惚,自己这破牛车,拉着沈美云这个大学生上去。
反而有些沾光了。
哦,是他的牛车沾光了。
等回去后,就让他们家几个小子,挨个上来到牛车上摸一摸,好沾沾光。
将来也考个大学去。
不对,这牛车不配沈知青的身份。
老支书[chou]了一[kou]旱烟后,思忖了片刻,“娃娃们,你们在这里等等我,我过去问一下。”
既然都带大学生回去了,那公社主任把胜利公社的拖拉机,借给他们用一下,不为过吧??
不然,让人家城里来的大学生,坐他们这破破烂烂的牛车。
老支书自己都看不过去,觉得臊的慌。
于是,老支书丢下了一牛车的知青们,自己跑到了前头儿,去找胜利公社的刘主任谈条件去了。
“刘主任。”
那刘主任是认识老支书的,前进大队的老支书,干了一辈子,是个实在正直老实的人。
于是,他便问了,“怎么了?知青娃娃们受苦了,不愿意跟你回去吗?”
他们这不是第一次接知青了,往前接的那些知青,总有受不了条件艰苦的,一下火车就开始哭。
“那不是。”
老支书摇头,指着牛车的方向,尤其是沈美云的位置。
这下一指,刘主任心里咯噔了下,“怎么?老支书我跟你说,这些知青们分配,可都是[chou]签决定的,对方柔柔弱弱不是种田的好手,你跟我说没用的。”
“我也跟你换不了名额。”
这等于是还没等老支书开[kou],他就先跟对方打预防针了。
哪里料到,老支书一瞪眼睛,“谁说我要换名额了?沈知青是我们前进大队的人,谁来都不换!”
这下,轮到刘主任惊讶了,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老支书吗?
每次都在为了知青分配跟他哭诉,要换人换种田的好手来的老支书吗?
“那你是?”
老支书,“我刚才知道人沈知青是农业大学的大学生,你说,我们前进大队得了这么一个宝贝,是不是要对人家好点?”
刘主任,“是。”
老支书,“那你是不是要把公社的拖拉机,借给我们用下?”
在刘主任拒绝前,他便再次补充道,“免得把人沈知青给吓跑了,嫌我们前进大队穷了怎么办?”
“主任,您就说,给不给吧?”
刘主任气笑了,感情老支书是在这里挖坑了等着他。
“借借借,借你行了吧,你让你们大队的知青,跟着我一起回去。”
有了这话,老支书笑了,脸上的沟壑都带着满足,“就等您这句话了。”说完,便利索的又折返到牛车旁。
朝着他们招呼,“娃娃们,来来来,都跟我走,我带你们去坐拖拉机。”
得嘞,连他自己都没坐过几回咧!
往上一坐,哎呦喂,突突突,一会就到家了。
老支书这话一说,周围的知青们,都忍不住高兴了几分。
毕竟,比起牛车的速度,大家当然更喜欢拖拉机了。
一路过去,老支书还在碎碎念,“大家能坐上拖拉机,可要好好感谢沈知青,要不是刘主任怕沈知青这么一个大学生流失了。”
“也不会把拖拉机愿意借给我们了。”
这话一说,周围的知青们都跟着面面相觑。
毕竟,之前嫌弃沈美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是老支书。
现在,一溜烟儿好话,往外蹦着夸沈美云也是他。
沈美云被老支书这前后的态度,给弄的啼笑皆非。
她领着绵绵,跟着大部队朝着拖拉机走去。
他们算是最后一批的知青了,之前该被带走的都带走了。
所以,他们过来的时候,那拖拉机旁边就只有公社的刘主任,以及公社专门开拖拉机的李师傅。
老支书朝着对方打了招呼后。
知青们他们便跟着上去了,不得不说,拖拉机后面车兜子的位置,就是宽一些。
不像是牛车,人挤着人,生怕把牛车给压塌了下去。
因为是沾了沈美云的光的原因。
知青们便让沈美云去坐到了最前面的位置,而那个位置正是驾驶座背后,前面的人刚好可以挡风。
沈美云上去的时候,那刘主任还特意看了她一眼。
和老支书[jiao]换了一个眼神。
似乎在说,这个就是那个什么大学生知青?
老支书点了点头,还带着几分警惕,以眼神示意,刘主任你可不许反悔,把这么一个好人才给我挖走了。
刘主任哭笑不得,如今知青名额都定了,他哪里改得了? 于是,便朝着沈美云点了点头,算是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