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南是个好地方,仓廪充实。”
霍平枭不知父亲为何突然这么说,低声回道:“嗯,我在剑南做节度使时,也在各州都置了军屯。”
他说这话时,眼里透着显而易见的锋芒,经年潜藏的野心再难遮掩。
霍阆淡声又问:“你屯的那些田,能够大军吃几年?万一赶上灾年,手底下的兵都得饿肚子。”
这话一落,霍平枭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要特意提起剑南道,他豁然从茵席处站起,难以置信地看向霍阆。
却见他提笔沾了沾一旁的朱红墨汁,往那堪舆图上圈画了几处,嗓音颇为深沉,道:“我早年命人在泸州囤了八百座太仓,戎州亦有七百座太仓,再算上三门峡的那处粮仓,共有各类粟谷稻米一千万石,至少够你的大军和剑南的百姓吃上五年。”
霍平枭冷峻的眉眼微微一动。
霍阆神情平淡,又提笔描画了几条漕运路线,示意他看,再次叮嘱:“离开长安后,记得先把这些水路派人控制住,这些漕路一旦断了,萧家的人就会被迫逐粮,拿你无可奈何。等长安的粮食坚持不住了,为了离含嘉仓和洛口仓这两个仓廪更近,他们一定会迁都洛阳。”
“到时你便可向北微扩。”
“等你率军到了剑南,即刻就会有百名谋士在你离开长安后,齐聚益州。这些人都是我之前的门客和幕僚,个个都极有才干,比前朝那些只知讲经论典,写策论的腐儒不知强了多少遍。”
“他们的年岁都比你长,你虽会成为他们的主上,也切莫骄亢傲慢,免得失了人心。”
站于一侧的苏管事听着霍阆对霍平枭的叮嘱,和事无巨细的安排、筹算,不禁瞠目结舌。
原来这几年霍阆的隐忍不发,都是在为大公子的将来谋划。
几句话就将他的前途指明,避免他会走弯路。
霍阆又对霍平枭叮嘱了许多,包括切莫同与剑南有接壤的逻国硬刚,他们的君主仓煜亦是个能征善战的骁勇之人。
且霍平枭率领的狼骑团中,将领固然个个威猛,以一抵千,但普通步兵和骑兵的武力,照逻国的兵种还是差了些。
一旦与其相争,很容易就会两败俱伤。
听着霍阆的这些叮嘱,霍平枭不易察觉地攥起掌骨,手背逐渐有淡青筋腱贲出。
他紧紧地咬着牙,未发一言,没在霍阆的面前情绪失控。
——“萧家气数已尽,只要你把握住机会,这中原的天下就是你的。”
“到时自封为王,还是称帝,随你。”
霍阆撂下手中执笔,复又沉眉,睨向身前的长子。
他对霍平枭说出了最后的一声嘱托:“你和那医女的孩子,最适合那个位置,无论如何,你都要将他列在储位的第一人选。有这样的儿子,是你的幸运。”
霍平枭并未料及,霍阆竟然猜出了霍羲生母的真实身份。
或许早在一开始,霍阆就知道了他要娶的人压根就不是沛国公府的远方表妹。
霍阆看似在装糊涂,其实也是在纵容和放任他的行为,没有因为门第之别,就阻止他真正想娶的人。
“父亲放心,那个位置我也只会留给霍羲。”
他嗓音发颤地说着,亦在心底同自己说,往后的余生,他也只会有阮安这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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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霍阆的五七刚过。
阮安和霍羲守完丧期后,便派人尽快将药圃里的药材尽数敛饬,收拢到了专门的木箱里,朝廷赐给霍平枭的这处地界原本就是未经打理的荒地。
阮安在这开了药圃后,不过就是命人拾掇了几处药田,建了几间庑房。
关闭药圃前,她干脆将这里的庑房留给被遣散的药农住,还给他们都留了足够的傍身钱财。
并叮嘱他们,如果有流民来此,可以将空余的房屋给他们住。
自打霍阆去世后,阮安便同霍平枭商议了一番,没再继续让霍羲去国子监上学,而是同在嘉州一样,请了个来历清楚的夫子,让他在侯府给孩子授业。
而这间开在安仁坊的药堂,魏元也已提前找好了下家。
阮安准备再在平安堂无偿坐诊三日,得知这件事情的百姓很少,阮安也很庆幸,幸亏她当时没入世医的行会,不然仅仅过了半年就退会,也是一种颇不负责任的行径,未免会砸了她自己的招牌,连带着也会让那些世医更瞧不起他们铃医。
只她一直在帮着高氏置办丧事,也要安抚霍羲,和霍乐识这样小辈的情绪,没有时间去大慈寺同僧人问曼陀罗的事。
高氏昨日还同阮安抱怨了几句,说原本还打算再给霍长决定桩可心的婚事,她已经相看了几个世家贵女的人选。
可霍阆这一走,霍长决有三年的热孝要过,不能成亲娶妻。
阮安只能安慰她:“侯爷和我成亲时,年岁不小了,都二十五了,二弟三年后也才二十四岁。”
高氏立即就剜了她一眼,说道:“长决和他大哥能比吗?你在蜀中时就给他生了个孩子,等同于是定北侯在二十岁时,就已经有儿子了。我这么一看啊,长决可能要到而立之年,才能有自己的子嗣了。”
阮安劝道:“不会的婆母。”
随着关系愈近,这位婆母同她说话的方式也是直来直往,不藏任何心机。
阮安不喜欢同人说话,还要绕圈子,与高氏相处时倒也觉得比从前自在了许多。
趁天色尚早,阮安准备闭堂,带着两个药童去趟大慈寺。
田姜站在药柜旁,看着阮安挑拣着里面的药材,突然说了句:“阮医姑,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阮安瞥首看了男孩一眼,回道:“问罢。”
田姜不好意思地用小手搔了搔后脑勺,赧然又说:“阮姑,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阮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回问他:“你怎么看出来的?”
田姜小声回道:“我和田芽在私底下探讨过这事,我们两个都觉得,您年轻时的样貌一定很美,就是有点儿遗憾,没能见到您年轻时的样子。”
阮安又笑了笑,这两个药童毕竟师承于她,她还有很多东西没有传授给他们。
等离开长安后,也自然要将他们带上,说不定以后能有机会,让他们看见她“年轻”时的模样。
刚从矮几下来,药堂就来了个不速之客。
田芽看着那个面孔陌生的年轻男子,说道:“这位公子,我们已经要闭堂了。”
那人却说:“诊个脉的功夫,不过片刻,阮医姑不会对病患拒诊吧?”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好似让人寻不出拒绝的理由。
阮安面若冰霜地看向来人,拒绝道:“殿下是大骊的郡王,有那么多医术高超的太医能给你诊病,您何必跑到我这处偏僻的药堂来看?不嫌麻烦么?”
虽然搞不清萧闻来平安堂是为了什么,可眼下这种局势,无论是做为阮姑也好,房家表妹也罢,她都不想跟萧闻过多的接触。
萧闻的神情微微一变,自然没料到眼前的医姑早已识出了他的身份。
阮安还是依着礼法,对萧闻福了一礼,又道:“还请殿下恕老身今日有事,不能为您看诊,您请便吧。”
她边说,边朝外伸了伸手,示意萧闻走出药堂,好让田芽落钥。
萧闻蹙起眉头,随着她们走出了药堂,并未发现不远的暗巷一直都有定北侯府的侍从盯着几人的动向。
之前的那场痘疫,让阮医姑的平安堂在长安城打开了名气,萧闻亦得知阮安不仅医术高超,亦对安排染疫病患的方式很有规划,显露了过人的才干,便想来这同她谈谈,将她这所民间的药堂收归到福田院中。
这般,她亦可以成为朝廷的女医官,享朝廷俸禄。
他身为皇子郡王,纡尊降贵,亲自来到她的药堂,要予她这天大的好处。
但这个女人竟然不领他的情。
见着阮安这就要走,萧闻阔步走上前去,拦住她方向,沉声道:“阮医姑,你既识出了本王的身份,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背后的靠山不过就是个刚刚丧父的定北侯,没了霍阆在前朝为他护阵,霍平枭算什么?又还能得意多久?
阮安倒是没惧萧闻的恫吓,毕竟周遭都有侍从护着,萧闻也奈何不了她。
未料刚要转身回复萧闻,空气中遽然划过飒飒的鞭音,其势自带凌厉的疾风。
“啪——”一声。
不知从哪处袭来的长鞭就往萧闻的胳膊猛地甩了过去,秋衣单薄,伴着萧闻有些痛苦的低嘶声,转瞬间,那道长鞭就划破了他的衣袖,竟将他打的皮开肉绽。
萧闻面色惨白,用手捂住伤口,看向身后。
阮安亦因着过于惊愕,杏眼瞪圆了好几分,随之看去。
却见霍平枭身量挺拔地乘于赤红大马,面容倨傲硬朗,眼神又冷又野,套着墨色手衣的右手挽着缰绳,另手则持握着蹭了他血迹的马鞭。
“不好意思啊。”
他嗓音低沉,突然说道,语气却全无愧疚之意,又道:“手有点儿滑。”
作者有话要说:50个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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