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津岛郁江轻轻地说,“我记得我爸爸是个医生,我妈妈是全职主妇,在家里照顾我,烧饭……”
“真羡慕你,我也想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但是我怎么回想,都只有一点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什么也拼凑不起来。”
“我羡慕你才对。你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所以你没什么可失去的。”津岛郁江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他,“最让我难受的就是,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得爸爸和妈妈的样子。”
曹敬没接话,过了一会儿,津岛郁江似乎睡着了。曹敬也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境。、或许因为物理层面上的接近,曹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津岛郁江的梦境。这个梦境狭小而温暖明亮,传来蜂蜜和面包的香气,就像是漂流在在幽暗海洋中的一个小光泡。曹敬穿越繁复的精神波纹,笨拙地介入她的世界。
【小郁江,小郁江!】
梦境中的男人伸出手,将她高高抱起来,大笑着用胡茬蹭着她的脸颊。
【语言是一个民族的血脉,小郁江,要好好记住我们现在的语言,它是我们民族上千年历史最后留下的精髓。或许两百年后,就再也没有独立的日本,也没有大和民族的文化存在了。作为日本民族的一份子,你要努力记住我们的语言,我们的文化,记住我们的根……】
梦境中的“我”只会跟着他牙牙学语,这个令“我”深具安全感的高大男子影子仿佛散发着温暖的光芒,他的声音充满了磁性,让曹敬深刻地记住了他的每一句话。
【语言本身就包含着神性和隐喻,它不光是一种工具,它是文明的基因,文明的最基本组成元素,甚至是我们作为智慧生命的思维基础。语言是抽象思维诞下的神之长子,如果我们需要崇拜一个形而上的事物,那么我们就应该崇拜我们使用的语言,语言就是我们的基督……】
男人手里捧着一本书,用日语朗诵诗歌。曹敬不太懂日语,但却能够听懂他在说些什么。诗歌中有一些他暂时还不能领会的东西,他后来听津岛郁江给他讲过日本文化的几个核心元素。但他现在还不懂什么是物哀,什么是侘寂,打动他的是这个中年男人朗诵声中的悲哀和深切的,对逝去祖国文化的热爱。
但是日本国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哪怕是曹敬这样的孩子也知道,亚洲-太平洋人民政治会议,或者说亚太政治局,已经在事实上治理着共和国全境,从唐努乌梁海到苏禄群岛,从北海道到兴都库什山脉与阿拉伯海的交界,作为新罗马、欧共体、苏维埃之外的世界第四极,亚太共和国的创造者们通过席卷世界的战火和金蔷薇主义的革命潮流,将战争中的远东民族锻造成一个命运共同体。
作为一个国家的日本,已经从地球上消失。日本民族的文化,也在战后的“大西进”中与大陆文明再度碰撞融合。在以百万人计的大迁移运动中,作为少数民族的日本人文化已经在潮流中逐渐被淹没、遗忘。津岛郁江曾经的家乡——沧江市附近的归化镇是全国都有名的大型归化民群居点。
【我们使用的语言造就了我们。我知道,你以后会在学校里学会中文,并且以中文作为你的第一母语,但是……小郁江,别忘了我们的语言。如果我们使用的语言,我们的节日,我们的礼仪与精神最终将在历史中消亡,如同许许多多已经消失的民族一样……至少你还会记得,并且把它们传承下去。如果这点薪火还能够继续传承下去……】
然后洪水卷了进来,浑浊的水流将小小的房屋填满。精致的家具在水流中慢吞吞地漂浮起来,他们身下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漩涡将在场的所有人吞没。温暖瞬间远去,只剩下粗粝的浊流撕碎牺牲品。
流动的魔怪将血肉之躯吞入其中,泥浆、石块、金属、树木……生猛的腥臭散发着死气,盘旋、啸叫的流动野兽任性地把人摔打、碾压,血肉和骨骼豆腐般散开,人类温暖柔软的身体一瞬间就被分解,与混沌的浆流化为一体。
曹敬闭上了眼睛。
在这一刻,以梦境为介质,他和津岛郁江的情感和思想在瞬间连接在了一起。粘稠的恐惧、绝望、悲伤和愤怒灌入他的脑海,曹敬几乎一瞬间就惊醒了过来。他感觉胃很不舒服,全身一阵冷一阵热,像是得了疟疾。头晕、耳鸣,像是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尖叫,严重的耳鸣令他感觉到天旋地转。
过了好一会儿,曹敬发现自己正趴在地上干呕。津岛郁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
“别装死狗,给我起来。”
“干什么……”
女生一把拎着他的脖领子把他从地上揪起来,严厉地逼视着他,寒声道:“你看见了什么?”
“……”曹敬过了一会儿才晃了晃头,“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津岛郁江突然卡壳了,迟疑了好几秒钟后,她才不情愿地说,“我看见你了。”
“在哪里?”
“我……记不太清。只记得我在家里,大水冲进来了,然后你……拉着我的手。”
津岛郁江有些焦躁地跺着脚,把曹敬从手里放开,“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每次做这个梦的时候,都会感觉到很难受。但刚才你拉着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好像舒坦了很多。没有以前那么难过了。”
她转过头看着曹敬,挑眉问道:“你……真的在我的梦里出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