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水平这么高,那你到底在为难些什么呢?”相阳问。
但是有些事靠冥想永远无法解决。曹敬闭上眼睛。
他伸出手,和相阳相握,从核心中流出来的碎片一闪而逝。
早上跳楼梯时的阳光,福利院的食堂,脱皮的墙壁,姐姐的笑靥,孩子们在操场上打打闹闹,曹敬的手抚摸过书柜上的书脊,晚上在走廊上读书,感应灯三秒钟踩一脚才能照亮,和津岛郁江手牵着手在屋顶散步,蹲在厨房里剥毛豆,觉醒后一夜夜在梦境的大海中徜徉,飞翔在城市的夜空中,穿行在梦境……
“我到底想要什么?”曹敬的声音如同穿过厚重冰层的钢棱,超然物外的理性部分在说话,越过一切情绪、回忆,理性越过重重记忆碎片的迷雾,穿过曹敬剪辑的生命梗概,直面不知所措的相阳。他心中的某个部分知道,他没有指望相阳能够给出答案,只是有些事只有精神感应者能够理解,能够交流,能够倾诉。
太孤单了。自我封闭的人窥探着一个个心灵,却无法和他人交流情感。
两个精神感应者的眼睛互视着,曹敬注视着相阳的眼睛,他是曹敬挑选的工具,被曹敬选作侵蚀对象的基底。他用精心选择的碎片冲垮相阳那脆弱的防线,洪水般肆虐的情感和回忆注入相阳的内心,蹂躏、蚀刻他笨拙粗糙的心灵。相阳正在被曹敬转化,被染上了曹敬的颜色。
成千上万的记忆碎片,梦境,如同缤纷的洪流,夹杂着醇厚发酵的情绪,大块大块地将相阳包裹在其中。没有一件是确实无疑的“事实”,全部都是不完备的碎片,谎言,编织的梦境,只有一样事物是完整而坚实的。那就是曹敬的心,敏感的情绪,冲动与自我抑制,矛盾与挣扎,曹敬的一切自我……银色的意志力和黑红色的恶意,以及星星点点的,金色的希望与梦想。
“你告诉我,我到底想要什么?”曹敬问,相阳的心智被短暂地改造为曹敬的仿写,在短短的这一刹那,曹敬问他,在浓缩的人生冲击下,迷雾和森林迷宫都被抛弃,剩下的只有最坚实、构成曹敬人格核心的过去。
相阳张大嘴,说出了答案。
黑红色的潮水褪去,银色的光晕、金色的星群围绕着二人旋转,只有那句话震耳欲聋地在无限时空中回响。
曹敬不太确定,但他仿佛在晕眩中看见某个影子在更高的地方观察他们。一个白色的幻觉,如同薄雾,弥漫在时间之外,窥探这场内心的风暴。有一双眼睛,正在记录这一切。
曹敬长长吐气,从晕眩中回过神。他关闭了一切声音的接收,在寂静中思考,然后优雅地切断和相阳的链接,清扫干净自己的记录,退出心的世界。
他的室友一晚上没有说话。
熄灯后,他听见相阳的床上传来声音:“我好嫉妒你啊。”
“……?”
“你有好多,我没有的东西。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呢……你知道我会很难受的。”
曹敬没有回答,他转了个身,假装自己睡着了。但他那一晚直到十二点多才入睡。
梦是纯黑色。
在那之后,相阳逐渐和他疏远了。曹敬没有思考过理由,但他可以猜到。
几天后的早上,他起床的时候,相阳的床铺是空的,床底的行李也不见了。曹敬一直在想最终考核的事情,下课的时候他问吴晓峰相阳的事,吴晓峰耸了耸肩,说相阳突然没办法使用能力了,他的人格无法承受长期的超量精神压力。吴晓峰说教育程序或许出了些问题,他说相阳的“损耗”大大超出了日常训练的量。
“他的才能无法驾驭这么大的消耗。”吴晓峰的小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曹敬,“我想这件事会不会和你有关?”
“如果这事和我有关,会给我的最后考核分数造成影响吗?”
“有可能。”吴晓峰笑道。
两人道别。
疲惫的曹敬那时候听到了一个若有若无,几近不存在的声音。他当时戴着束缚器,理应听不见别人的“声音”。
【但实际上,我会给你打一个高分。很高很高的分数。】
曹敬后来好几年都在想,这句话到底是精神压力带来的幻觉,还是真的听到了这句话。吴晓峰那时候的笑容底下到底是什么,他真的对整件事一无所知吗?甚至最后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吴晓峰在引导他去利用相阳,但他再也没有机会去尝试突破吴晓峰的防护,看不见隐藏在头颅后的真相。
作为一个心灵感应者,吴晓峰是他无法打开的门。在世间亿万敞开的头脑中,唯有寥寥几扇门他无法打开,跨越。在这些人面前,曹敬不再是感应者,只是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