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房门前,沉思,然后走进去,打开灯。房间里的灯光那么亮,让他也眯起眼睛。但长期以来的坚毅性格让他睁大眼,盯着床上两个正举起手遮挡灯光的孩子。曹敬站在他身边,看见那个穿着白色背心的年少时的骆雯,那时候她一头短发,看上去像个男孩,穿得也像个男孩。
曹敬体会到了骆长安心中翻涌的感情,一点内疚,大量愤怒,大量屈辱。他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等待床上的两个孩子看清他的身影。骆雯脸色苍白,另外那个女孩则把自己藏在被子下面。
曹敬看着骆雯从床上爬起来,没有穿拖鞋,赤着脚走出门外。骆长安把门关上,曹敬转开眼睛。
他知道骆长安刚从一千三百公里之外回到燕京,在午夜走下飞机,他在大街上孤独地等了一辆出租车,客厅桌上放着街边买的吃了一半的炒饭。骆长安这次回家之前没有通知骆雯,他注意到门口有陌生的鞋,客厅里有女儿和那个来客一起玩闹的痕迹,侦查训练让他在敲门之前就知道了那个来客是个什么人。
骆长安当然也知道关于自己女儿的风言风语,虽然他一年中平均两百五十天不能回家,但在燕京的时候,也会参加学校的家长座谈。如果他的妻子还在,骆长安总是会想,事情是否就会不一样,夫妻二人就可以多关心骆雯的成长。有时候他觉得骆雯很像她年轻时候的时候,坚定、大胆又美丽。但这样勇敢的女孩未必是他愿意看到的样子。
骆雯没有挨耳光,这让她和曹敬都有点出乎意料。骆长安冷静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并且指出她没有反抗的权力。
于是骆雯后来把头发剃得更短,去了一所外地武警学校。骆雯再也没有联系过那个女孩,如他所要求的,而那个女孩也没有再联系过她,至少骆长安不知道这件事。骆长安认为这是青春年代独有的愚蠢冲动,这个年纪的孩子并不能完全认识自己,会因为一些荷尔蒙和激素分泌就早早下了判断。而阻止这种错误是他作为家长应尽的责任。
等骆雯从大学毕业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成年后的骆雯更为独立,并且有了和他对峙的勇气和独立生活的资本。她再一次把自己的恋人带回了家,是个直爽的北方女孩,出生在一个以冬天雪景闻名的城市。这个女孩像是烈酒一样醉人,不屈不挠地坚持着与骆雯的恋情,勇敢无畏地直面骆长安。这让做父亲的人极度失望,因为他想不到任何办法去拆散她们。
某天他在办公室里,别部门的主任来敲门,是个惹人厌的家伙。但那天那个惹人厌的家伙带了一盒酒过来,然后说他能够帮骆长安解决家庭遇到的问题。骆长安很警惕,但那人说自己只是想尽到一点同事之谊,没有人会相信吴晓峰会有什么“同事之谊”。但吴主任那时候有一件案子需要骆长安帮忙,不违反纪律,但需要骆长安点头。
骆长安知道吴晓峰想做什么,他不去想这件事是否违反法律——这在法律上至今是个模糊地带,吴晓峰作为被授权运用感应能力的官方精神大师,本身就有被默许的特权,现在唯一能够决定这件事的就是骆长安自己点不点头。
曹敬站在边上,观看了整件事的进行。吴晓峰坐在椅子上,得意洋洋地摇动酒杯,口沫横飞地向骆长安传授自己的心得:“对爱的记忆进行抹杀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我不是说爱、恨这种情感有多高级——某种意义上确实很高级,但这种高级不是因为它本质高贵,而是因为它是一种多维度的感情,由许多情绪、因素结合在一起形成的情感。”
“你是说你觉得那种畸形的……也是爱?”
“正是因为畸形,所以还会更复杂。”吴晓峰嘿嘿笑道,“要完成这种手术,不可能十全十美。巨大复杂的根系扎根在整个记忆流深处,你能够截断河流,把主要的根系连根拔起。但彻底抹除这种情感曾经留下的痕迹,不可能,世界上可能只有……不,没有人能做到。你的伤口愈合了,冬天下雨的时候也会痛。有时候她会有莫名的情愫悸动。会感觉到陌生的情感。会在暧昧不清的梦境中突然惊醒。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后遗症,但,哈,我们谁又不会呢?”
骆长安没有说话,但曹敬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他问端着酒杯的骆长安:“你忍心这样做吗?”
“我不知道。”骆长安抬起脸看向曹敬,回忆中的骆长安表情冷硬,“但我们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我现在喝醉了,我在想邓丽君的歌声,我在想她的母亲,骆雯的母亲如果还在,她会不会阻止我。她一向比我更达观开放,我想她也一定会支持雯雯。但正是因为她,我才想让雯雯……”
骆长安问吴晓峰:“你能够确保安全性?你之前做过几次?”
吴晓峰怪笑道:“你知道我的工作,你也见过我完成的作品……而且如果你还想知道更多,我告诉你,连我自己脑子的手术都是我自己做的。”
他显然也兴奋得有些微醺了,在同级别的同僚面前,吴晓峰显然没有那么守口如瓶(或者说这也是他演技的一环?),他指了指自己的大脑袋,嗤笑道:“我知道你们可能觉得我脑子有问题,但我实话实说,我觉得我给自己做的手术再成功不过了。证明就是……我现在很成功嘛,而且我再也不记得自己曾经爱过谁了,一丁点都不记得了,连根拔起,一点情绪都不再产生。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情感根除。”
“她还会记得那个叫马莉的女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