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这张脸的额头上,穿过了一条绯色的抹额,抹额的中间,是一枚透亮的白玉,上面雕刻着精致的纹路,在白玉的左右,是一排亮晶晶的宝石。
这也太闪了!
温如瑾的脸上有了些许绯红色:“多谢大姐姐。”
“你喜欢就好,快到午膳时间了,三弟你随我们去陪娘亲用饭吧。”
他们三个一近石氏的院子,石氏脸上就露出了惊喜的表情,然后她赶忙去叫人把那群刚下学不久的孩子都叫来一块儿吃,又吩咐下人去准备分量大一些,只道孩子们都在长身体。
午饭后,已经被学业功课武术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四个娃子,告了一声退,就又回了他们自个儿的院子。
石氏见温如瑾难得无事,便叫他陪两位姐姐上街逛一逛。
实际上是叫她们姐妹两个带着温如瑾熟悉熟悉这座城池,因为打一开始,温如瑾就没能好好逛一逛,都是跟在长孙元正身后,忙忙碌碌,没个消停。
逛了一下午后,姐弟三个在城中最大的茶馆包了个厢房,打开窗可以看到清清渭水,迎风品茶,十分不错。
这时候,大姐长孙静姝看到了一行意气风发的世家子弟打马而过,她忽然想起了父亲暗中的教诲——
“其虽身为少年,心却比谋士。若有困扰,可多咨询,姐弟之间,不必介怀。”
“此子记恩且感恩,汝等视他为亲弟,他便视汝等为亲姐,一如他视继母为亲母一般。”
“若我百年,将你们母女三人托付于他,吾心可安矣。”
……
长孙静姝让丫鬟和守在周围的护卫都退下,然后还带上了门。
温如瑾一看这个架势,就知道这两姐妹怕是有些话要和自己单独说。
“三弟,你来。”
温如瑾颔首,走近了一些:“大姐。”
这似乎只是长孙静姝想要说点什么,因为长孙静娈的脸上,也是淡淡的茫然。
“你看,”长孙静姝的手伸出了窗户,指着那已经快要出了城门的一行鲜衣怒马的青年,“你可知晓他们是谁?”
温如瑾凑过去,说实话,距离有些远了,就算是他,也无法在那么遥远的距离通过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就看出对方是谁,不过好在他还有一个超级作弊器——系统520。
于是温如瑾一一道出了这行人的名字,有些是投靠了长孙元正的,他手底下某些世家的子侄后辈,有几个是长孙元正军队中的新生一代,算是这个时代中,生来就烨烨有光的一群人。
看他们这个出行的装备……
“他们应该是去狩猎。”温如瑾说。
“这才刚开春呢,”长孙静姝揉了揉自己的鬓角,不知为何,她觉得心有些疲倦,“三弟,你看这行人中,可有合适的夫婿人选?”
这话问的,不仅温如瑾倏地抬头看了过去,就连长孙静娈都被吓了一大跳,瞪直了眼睛:“姐姐,你胡说些什么呢?”
按下了激动不已的长孙静娈,长孙静姝苦涩一笑,有些凉凉地说:“妹妹,三弟,我今年……十七了。”
十七岁,放在现代,也是还没有成年的年纪,可是长孙静姝却已经感觉到十七岁尚未有婚姻的严酷寒风了。
在这个时代,她们这种阶级的女子,或许是指腹为婚,或许是生来便与世代通婚的世交定下了婚约,又或许是及笄之年左右便开始相看夫婿,早日定下婚约,而后早早地嫁过去……最迟,也没有迟到十七岁的。
长孙静姝也有过一场婚约,是她的父母反复相看后定下的,都说对方极好,样样都好,其实长孙静娈根本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心中只有那难言的恐惧,并无期待,可是后来这男人直接战死了……
她也觉得苦涩,因为他死了,他家就希望更改婚姻,叫她嫁给他的弟弟。
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情,周围的人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是长孙静姝却偏偏有了一种荒唐的感觉,她拒绝了,父母虽然并无二话,格外心疼她,可是她的名声,却遭到了一些影响。
再后来,她那位名叫长孙泰和的堂哥,自以为自己能继承父亲的一切,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可以决定长孙静姝的命运,居然直言她年岁已大,再不好选择夫婿,就听他的,随意嫁了吧,宁州马肥兵壮,地广物博,再合适不过。
最让长孙静姝气恨的,不是长孙泰和糟糕至极的想法,也不是宁州那位最得宠的公子年纪可以给她当爷爷,而是长孙泰和居然是希望她们姐妹两个一同嫁过去!?
她父亲一生只有她母亲一个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绝世眷侣,到了她,就得和妹妹共侍一夫!?
其实打那以后,长孙静姝就病倒了,她觉得是自己年岁大了还赖在家里头不肯出嫁,这才拖累了妹妹长孙静娈。
长孙静姝已经决定好了,她得找个人,像是这天下无数女子一样,嫁出去。
可是她始终是不认命的,所以才找到了自己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弟弟,既然季先生、张先生和父亲都如此看重他,那她也相信他不会害自己,一定会为她选到一个合适的夫婿的。
温如瑾久久不语,长孙静姝似乎是担忧他为难,马上就放松了条件:“三弟不必太过烦心,我对他的出身长相官衔军衔都无甚要求,他可以不是什么名满天下的谋士,可以不是门阀世家的嫡系子弟,可以不是什么州牧公子或者大将军……”
少女的眼中含了一些泪,在“弟弟”的面前哭泣,对她而言,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
可是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好好地和弟弟商量的,谁又知道,话说出来了,眼泪也跟着出来了呢?
长孙静姝赤红着眼,隔着朦胧的水雾,茫然地看着茶楼的天花板:“三弟,大姐别无所求,只求能过得像母亲那般,我的丈夫,只能有我一人!”
她知道这般要求是多么的无理取闹,男人三妻四妾通房无数,本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她自幼在母亲的爱怜中成长,见惯了父亲的情深义重,这叫她要如何与他人共侍一夫!?
她的要求过分吗?已经不过分了,她刚刚叫温如瑾看的,可是武陵郡中的世家子弟。
这些人虽然也是世家子弟,但是世家子弟和世家子弟之间的差距就和乞丐和三皇子之间的差距一样大,有些世家,比如金陵长孙氏,四世三公;而有些世家,比如扬州石氏,也只是巨富,阶级之差,不是一般的大,宛如天堑。
武陵郡的这些青年们,说难听点,他们的父辈全是在长孙元正的手底下谋生的,长孙静姝就是他们家族最大的雇主的女儿,四世三公的后代,嫡长女!
这比现代社会什么全球百强公司最大的股东的女儿嫁给一个分公司小部门的小经理都夸张。
可是长孙静姝很清楚,她如此放低身价,也不一定能找到如意郎君,因为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男人,都会因为他们是“男人”而格外的自负,公主的驸马,都想要搞几个小妾暖和暖和。
长孙静姝的苦涩,男人根本无法理解,长孙静娈跟着姐姐红了眼睛,轻声啜泣着。
“只是能答应这般条件的人,恐怕身份地位都会很低,”长孙静姝歪了歪头,露出了一个带泪水的笑容,“是大姐对不起你,未能给你添加助力。”
这个时代的女人,没有人在意她们的精神,没有人在意她们是否也拥有独立的人格,她们出嫁,就是为了给父兄添加助力,联姻是最常见的手段。
长孙静姝觉得自己这个要求,对这位新弟弟而言,很不友好。
毕竟其他的州牧公子们,都有一堆姐姐妹妹嫁给大大小小的文官武将,为他们添加助力。
而她,却不愿意那么做,还恳求弟弟为她选一个不能给他添加助力的夫婿。
“大姐。”温如瑾终于出声了。
长孙静姝擦了擦眼角,抬头看了过来,带着鼻音:“嗯?”
“大姐为何一定要出嫁呢?”
“什么?”长孙静姝仿佛没听懂一样。
温如瑾定定地看着这姑娘的眼睛:“我是说,大姐,你为什么觉得自己非得嫁出去不可呢?”
这话说得长孙静姝人都傻了,讷讷了一会儿,长孙静娈替她回答了:“三弟,女人都得出嫁,她们都是这样说的。”
温如瑾摇了摇头:“可是我不这样说。”
“啊?”长孙静娈直愣愣地看了过来,然后有些无奈,“大姐,三弟还是孩子呢,你看他,什么都不懂,你和他说这些做什么。”
温如瑾闻言都笑了:“我怎么会不懂?我只是看的比说这些话的人看的要更加辽阔。”
温如瑾站了起来,将窗户推得更开,指着外边说:“那些和你们说‘女人都得出嫁’的人,她们只能看见眼前的一片叶子,而我能拨开这片遮挡了眼睛的叶子,看见远处的直入云霄的泰山,所以我说,你们不用非得出嫁。”
长孙姐妹听了这话,脸上都露出了怔怔的模样,她们仿佛听明白了什么东西,又仿佛根本没听懂温如瑾在说什么。
可是长孙静姝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些灵光,那似乎是能叫她在另一个角度“得偿所愿”的意味。
可是长孙静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她紧张地绞着手中的手帕子,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温如瑾,嘴唇嗫嚅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咬了咬唇,开口,轻轻地问:“三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温如瑾挑了挑眉,略微思索了一番,便打算从简单浅显的方向,潜移默化地改变她们被这个时代禁锢住的想法。
“大姐,你想着要早些嫁人,是不是因为外边的风言风语太多了?你是不是感觉别人说你什么无所谓,但是你不愿意拖累父亲和母亲都被他人拿来说嘴,更不愿意拖累了二姐的名声?其实你根本不想嫁人,都是‘这些’,在逼迫着你。”
还没有人……这样直接地说出她心中的隐忧。
长孙静姝的脸上,滑落了一滴泪,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是,你说的没错,我自己不想嫁人。”
“姐姐!我怎会怕你连累我!?你若不嫁人,我们都不嫁人,倘若爹娘真的逼迫我们,我们就出家做姑子去!”
长孙静娈这就是气话了,长孙元正夫妇爱惨了她们,又怎么可能逼迫她们呢?
温如瑾给了长孙静娈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问长孙静姝:“大姐,倘若有朝一日,你弟弟我强大到,可以让所有说三道四的人都闭嘴,你还会屈从于这些人制造出来的流言蜚语吗?”
长孙静姝怔怔地看着他,笑了:“三弟,天下之大,悠悠众口,怎么能堵得住呢?”
“当然堵得住,一人胆敢冒犯,杀一人,两人胆敢冒犯,杀一双,”温如瑾意气飞扬,“自此,他们便敢怒不敢言了。”
“这……这……?”长孙静姝卡壳了,她觉得自己的弟弟,似乎有点疯?
长孙静娈倒是喜爱极了这样快意恩仇的做法,甚至给温如瑾使劲儿拍爪子。
“我说笑的,吓到两位姐姐了吗?”少年轻轻一笑,画风突转,“悠悠众口自然难以堵住,堵不如疏,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让两位姐姐自己的心,强大起来,让所有的风言风语,都无法攻克你们的心,你们不再在意这一切,那他人无论如何说,都无法真正地伤害到你们。”
“大姐怕连累父母和二姐,但是大姐你想想,不过是不嫁人罢了,真的能连累父母吗?父亲可是荆州牧!我听闻豫州的豫州牧,只有一个女儿,他女儿如同公子一般领兵作战,天下悠悠众口难道没有人说她不是合格的女人吗?”
长孙静姝回神:“有,很多,我听过……”
豫州牧的女儿,那可是闺秀圈子里鼎鼎大名的反面教材,黑名单直接排在top one万年不变的神人!
“那豫州牧被他们骂死了吗?豫州的地盘丢了吗?豫州牧的女儿被他们羞辱到自惭形秽投河自杀了吗?”
“诶!?”长孙静娈傻眼了,“好像还真没有!他们骂他们的,那些个什么文人雅士,没少骂豫州牧那个比公子还公子的女儿,但是豫州前些年才打下了徐州……”
比起这个世界的第一奇葩女子豫州牧之女,不想嫁人的长孙氏姐妹,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至于这世俗礼教的压迫,那豫州牧之女自然受到的比长孙姐妹要多上百倍不止,可是豫州牧之女至今还好好的,上马就能收割人头无数,怎么骂她都是不痛不痒,仿佛笑话,长孙姐妹却被这些世间的言论打击得蔫了吧唧的。
“三弟,我好像明白了。”长孙静姝忽然抓住了温如瑾的手,“我明白了,都是我庸人自扰,只要我坚持住,我自己的心变得强大,他们就根本伤害不了我,也伤害不了我的父母和妹妹。”
“多谢三弟的开导,父亲说的果然没错,你机智过人,眼界非凡。”长孙静姝露出了一个笑。
长孙静娈促狭地点了点温如瑾的脸蛋:“那三弟,你自己可要记得你今日说过什么,你说过我们不用嫁人的,你得养我们一辈子。”
是,倘若父亲去世了,那她们就靠弟弟养着了,世道就是这样的。
温如瑾反过来抓住了长孙静姝和长孙静娈的手,笑道:“姐姐们还是把自己看得太低了一些,你们何须要我来养?你们自己便可以养活自己。”
“啊?”长孙静娈挠了挠头,“我们怎么养活自己?我们女红倒是不错,但是世家女子的女红之作,可不能拿出去卖,就算卖,也不一定有人敢买呢。”
“我不是说这个,二位姐姐,你们自幼机敏过人,能识文,能断字,能算账,能管人……但凡男子会的,除了提枪跨马上战场,你们都会,你们为何不能养活自己?这天底下,有几个主事主簿管事能比得上你们?甚至于,只需要稍加学习,你们完全可以胜任一县之长的任命。”
“什么!?”这一下子,连大姐长孙静姝都震惊了,长孙静娈更是直接跳了起来。
可是温如瑾却在她们满面大惊失色之下,依然坚定地点头。
“可是,可是,三弟……这世间,从未有女子当县令。”
“豫州牧之女横空出世之前,这世间还从未有女子能领兵打仗呢?”
其实不是的,有的,有很多,比如妇好。
只是这男人当权的历史,有意或无意地埋葬、淹没了那些女人的功劳,使得她们不为人知,反倒是男人们的功劳,更为人津津乐道。
“父亲恐怕不会答应。”
是父亲可能不答应,而不是她们不想当县令。
温如瑾满意地笑了,她们比他想象中得还要更容易开窍:“父亲不答应,我会努力说服父亲,实在不行,弟弟我亲自打下的城池,交由你们管理。”
“大姐,二姐,你们想要嫁一个小兵小将或者小小的谋士,依靠着悬殊的地位差别,压制着对方,不让他们纳妾,你们愧疚于这样做的话,就无法为我添加助力,可是姐姐们,你们为什么就只想着让自己嫁过去,作为交换,让自己的夫婿来帮扶自己的弟弟?你们就从来没有想过……”
“让你们自己,成为弟弟我的助力么?!”
“我、我们?”长孙姐妹面面相觑,满脸的不可置信。
“对,你们,让你们自己,成为我的助力,”温如瑾笃定地看着她们,“日后我行兵打仗,你们为我操持粮草;我交战厮杀后,你们为我的兵卒核对分发抚恤银;我带领着荆州的儿郎们出征四方,你们为我安抚他们的家眷老小;我攻下一座城池,你们为我接手这座城池……”
“相信谁,都不如相信我的姐姐们,姐夫不姓长孙,倘若他们背叛荆州,姐姐们便要跟着受累,他们能做的事情,明明我的姐姐们也能做,那为何非得把机会给他们,而不是给我的姐姐们?”
她们看着温如瑾的眼睛,因为他的话,而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
“姐姐们,我曾读到过一位女先生的书,其中有一句:‘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 ,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我愿与姐姐们共勉!”
他掷地有声:“世间平凡庸碌的男子何其之多?我的姐姐们聪慧过人,为何要屈居于他们之下!?”
窗外,遮住了暖日的浮云不知何时,缓缓散开。
太阳的光辉自窗户照入,那窗前的意气风发的少年,背负着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万丈光芒,转身冲她们伸出了自己的手——
“姐姐,你们可愿意与弟弟一同,颠覆这分裂割据,开创一个万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