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臣长身玉立在神殿的玉阶前,注视着玉辇由远及近地飞来,停留在了他的面前。
他迎了上去,在幔帐前伸出手,一只素白的手自幔帐后探了出来,轻轻搭上他的掌心,随着玉石清脆的碰撞声,桃卿从辇车下走了下来。
他身着华丽的大红婚服,珠冠垂落的红玉珠朦胧地遮住他的雪肤红唇,却依旧美得勾魂摄魄、艳得不可方物。
莫不臣牵起他的手,两人相携着走过漫长的神道,来到祭坛前点燃神香、祭拜天地,又共同发下了甘愿同生共死的结契誓言。
整个仪式的流程并不复杂,一来他们两人皆是双亲俱亡,而桃卿的师尊顾雪庭又是莫不臣自己的化身,根本无须敬拜;二来莫不臣乃是天下最尊贵的神梦道主,无人有资格主持他的婚典,一切都是按照他自己的心意进行的,是以不到半个时辰,所有仪式便结束了。
仪式过后,筵席开场。
此次莫不臣邀请了众多修士前来神梦山入宴,尤其是合欢宫和紫霄派两派,凡是门中稍有名姓者,都被请至宴席上,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裴之涣。
莫不臣和桃卿以新婚道侣的身份向来宾敬酒,来到裴之涣这一席时,年轻的道君低垂着眉眼,辨不清表情,修长的五指紧扣杯盏,指节攥得发白,微微颤抖着。
莫不臣饮尽杯中酒,就要离去,桃卿泪眼朦胧,在经过裴之涣身边时,他不敢低头同昔日的情郎对视,不得不欲盖弥彰地扬起雪颈,顿时露出了衣襟边缘靡艳的吻痕。
“啪”的一声,玉质的杯盏在裴之涣手中应声而碎,将他的手割得鲜血淋漓。他正要起身,却同门死死按住,而莫不臣早已拉着桃卿扬长而去。
一个时辰后,宴席结束,莫不臣和桃卿进了洞房,自然无人敢阻,神女悄然退去,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莫不臣为桃卿摘下珠冠,露出他娇美的容颜,桃卿眼中的泪早就没有了,冲着莫不臣笑了一下,轻柔地唤了他一声“夫君”。
虽然他的笑容中难免有几分强颜欢笑,却也足以令莫不臣满意,至少在敬酒时,桃卿当真没有看裴之涣一眼,否则哪怕只是匆匆一瞥,此刻裴之涣就已血溅三尺了。
两人同饮过合卺酒,结契的仪式就彻底结束了,莫不臣低头亲了亲桃卿的唇瓣,就抱着他上了床榻。
他脱下两人繁复的婚服,只剩下中衣,对桃卿说道:“你我既然已是道侣,从此以后就应当心中只有彼此,我会全心全意对你,希望你对我亦是如此。”
“九郎……”
桃卿轻声唤着他,抬手抚上他的胸膛,落在了心脏的位置上:“你今晚开心吗?”
“自然开心。”
莫不臣说着,目光放柔些许,能与挚爱之人永结同心,纵使是他也难免情动。
“……我知道了。”桃卿摘下发簪,放下乌黑如瀑的长发,“安置吧。”
他躺在床上,柔顺地解开中衣的衣襟,露出绮艳的春光,莫不臣翻身过去,低下头亲吻他,品尝着熟悉的甜美。
红鸾帐暖,春色旖旎,莫不臣的心仿佛也被这半夜的欢愉融化了,整个人如泡在温热的水流里,为舒适的暖意所充盈。
桃卿软声叫着夫君,主动地扑进他怀中,莫不臣接住他,重重心绪皆已化为春水,不由开口说道:“卿卿,我——”
忽然,他感到心口剧痛,一瞬的凝滞后,他垂眸往下看,只见胸膛被一支尖锐的发簪狠狠刺中,血荫不断扩大,伤得极重,显然已穿透了心脏。
桃卿染了满手血,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眼中哪还有半分温情,莫不臣意识到不对,四周的虚假景象如若破碎的镜面般剥落了,露出了真实的模样。
眼前还是白川河的荒原和裴之涣的洞天,原来自桃卿走出洞天的那一刹,他就已经陷入了奇绝的幻阵,方才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而就在离他不到两丈的距离,一座巨大的幻阵正闪烁着殷红的光芒,在幻阵中心的阵眼上,摆放着一小堆破碎的赤石,正是他送给桃卿的心脏。
原来是桃卿利用他的心脏制成了威力强大的幻阵,充作杀死他的利器,而他何其愚蠢,将自己的命门交给了桃卿,却换不来他的分毫真心。
莫不臣蓦地吐出一口血,捂住不断涌血的心口,脸色苍白地对阵法之后的桃卿说:“原来你这么恨我。”
桃卿心弦一颤,转头避开他的目光,清玄仙尊目光微凝,指尖凝聚仙力,对准莫不臣的心口,弹指出去,一股滂湃的仙力直冲而去,一瞬过后,猝然爆发出了猛烈的强光。
“轰隆——”
仙力冲击四散,炸出一个丈余深、三丈余长的大地穴,无数白色的土石飞溅蹦碎,却不见莫不臣的身影。
莫不臣躲开了清玄仙尊的攻击,站在桃卿身边的裴之涣察觉到不对,立刻展开洞天,将桃卿送了进去。
清玄仙尊示意裴之涣也一并进入躲避,又在洞口施加了一层仙力,这样就可以保证莫不臣无法从外界撕裂洞天闯入其中,自己则留在外面,专注地捕捉莫不臣的气息。
莫不臣受伤不轻,且无法用神力或丹药治愈,身上的血腥味难以遮掩,他自己同样知道这一点,因此没有逃脱或躲藏起来,反而以攻为守,主动向清玄仙尊出了杀招。
巨大的六道轮回降临荒原,天人道中,漫天星辰明灭不定,化作众多圣洁的天女。
一半的天女拨弄琴弦丝竹,弹唱出渺渺的仙乐,乐声婉转动人,实则却是魔音入耳,凡听闻者,皆会血液沸腾,爆体而亡。
另一半天女洒落无数雪白的花瓣,花瓣蕴含着磅礴的神力,如流星坠落,砸在地上,发出隆隆巨响,四周顿时地动山摇起来。
清玄仙尊封闭听觉,运转起遁法,以鬼魅般的速度躲过散落的花瓣,再一弹指,甩出一道仙术。
天人道最明亮的十数颗星辰化成了十二把仙剑,冲天而起,剑鸣声不止,冰寒的利刃自天女胸前贯穿而过,瞬息间就已将她们屠戮殆尽。
仙乐止息,四周寂静得可怕,莫不臣的伤口附着仙力,致使伤口无法愈合,血流不止,一身白衣已被鲜血染得腥红,衣摆下沿不断地滴落着血珠。
每一滴血落下去,就会化作一道血色的溪流,很快地,这些溪流越聚越多,汇聚而成了声浪滔天的滚滚洪流,带着足以毁天灭地的气势,掀起遮天蔽日般的骇浪,向着清玄仙尊头顶重重拍了下来。
这些巨浪高达百丈,散发着极重的血腥气,从四面八方狂涌而来,清玄仙尊无法躲避,便抬脚一踏地面,足下雪白细软的绒草转瞬间变成参天巨木,变成了一片广阔的森林,为他遮挡洪水。
“轰隆……轰隆……”
巨浪轰然落下,瞬间将森林夷为平地,浪潮退去之后,凡是洪流波及之处,大量的泥土被携裹卷走,地面至少低矮了十丈有余,形成了断崖式的截面,情形甚是可怖。
清玄仙尊轻轻落在地面上,在这般恐怖的浪潮中,他大体算是安然无恙,却难免沾染上几滴血水,被腐蚀出了几个细小的窟窿。
他不愿浪费仙力在自己身上,便没有修补,任由窟窿里流出汩汩鲜血。
莫不臣捂着胸口,漠然望着他片刻,琉璃般的眼眸中终于浮现出淡淡杀意。
毫无疑问,此人乃是他此生以来所遇到的最难缠的敌手,他冰冷言道:“我观你气息神韵,你既是裴之涣,却又不是裴之涣……你到底是谁?”
清玄仙尊沉默不语,再一次抬手释放充满杀机的仙力,莫不臣方才暂得喘息的时机,已从众生界汇聚了海量的愿力,同样瞬息释放,以此作为抵挡。
“嘭——!”
两股力量凶狠地撞击在一起,扩散出的余波惊天动地,乃至数百里的山峦尽数崩塌,而崩解的山体在这股力量的碾压下全然不堪一击,一瞬间化成了飞灰和齑粉。
……
三日后,上界早已变得一片焦土,疮痍满目。
若非上界灵气充足,地层厚重坚固,其早就会因洪大浩繁的力量冲击而崩塌破碎,即便如此,上界也已变得岌岌可危,随时会有自天域坠落的风险。
每一寸洁净如雪的土壤都燃烧着神力形成的白色火焰,一切都是纯白色的,便显得洒落在地上的鲜血刺目无比。
莫不臣单膝跪在地上,血和汗水混合在一起,顺着他的颌骨滴落下来,一身道袍被染成了血衣,黑发散落下来,形容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清玄仙尊的衣裳同样被血浸透了,只是他要略胜一筹,居高临下地站在莫不臣的面前,将剑横在了他的颈边。
他持剑的手抖动着,指尖隐隐泛着透明,此战令他耗费了太多仙力,如今的他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今日不死,不出三年,他也会消散于人世,从此不复存在。
但好在结果是好的,他胜了莫不臣,只这最后一剑下去,莫不臣纵使不死,至少五百年内无法醒来,待裴之涣证道有成,就可以一举消灭莫不臣,重新打开通向仙界的大路。
清玄仙尊已经虚弱到了双唇毫无血色的地步,但他的眸光依然清明而坚定,一剑砍下了莫不臣的头颅。
头颅掉落下来,滚了几滚,却不如清玄仙尊所想的那般喷出满腔热血。
这不是莫不臣的真身,而是他的一具化身!
清玄仙尊瞳孔微缩,骤然生出不祥的预感,而与此同时,洞天中的桃卿忽地听到幼兔的哀鸣,不由心中一紧,将它从御兽袋里放了出来。
幼兔叫得十分撕心裂肺,当它被桃卿捧到手心里时,就已经奄奄一息了,大口地吐出鲜血,将柔软雪白的毛染得腥红。
“九郎!”
桃卿哭着叫出声,不知为何幼兔忽然变成了这副模样,立刻为它输入神力救治,丝毫不曾注意到被幼兔吐出的血竟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微微蠕动起来,冒出了几个气泡。
裴之涣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将桃卿拉了过来,护在自己身后,而同一瞬间,一股袅袅烟气自这一小滩鲜血里冒了出来,化成了朦胧的人形。
人形根本无法看清五官,浑身散发出危险至极的气息,裴之涣刚要将桃卿送出洞天,下一刻,人形的手洞穿了裴之涣的胸膛,震碎了他的心脉。
温热的鲜血溅到了桃卿的面颊上,他呆立在原地,只感到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大脑停止了转动,全然无法思考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不超过一息的功夫,人形扣住桃卿的手腕,身形一阵长高拉扯,将桃卿整个包裹在里面,两人就这么在洞天中消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