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吕不韦从来就没有想过当王,他只是想让长安君做王!陛下不要忘了,当初最支持长安君的两个人,一个是我儿蒙武,另一个便是吕不韦!”
始皇帝缓缓起身,起身过程一直盯着蒙骜双眼,试图从中看出玩笑之意。
哪怕始皇帝很清楚,蒙骜带兵严谨,做人也是如此,平日基本不开玩笑。
“父王薨后,朕登基为王。吕不韦却以未行加冠之礼为由,代朕摄政。他拿虎符他批奏章,凡事都要先报与丞相府,再报予朕,他将朕当做傀儡。”
“吕不韦狼子野心,朝堂上谁人不知?蒙公今日却要告诉朕,这样一个贼子,不想做王?只想让成蟜做王?那他吕不韦为何不将军政大权予成蟜。”
始皇帝语调不高,语速不快,但这不意味着他的情绪此时降下来了。
这只是他自控力强,在强压着内心情绪,以相对冷静头脑分析。
然后诉说,然后质疑,然后等待。
等到蒙骜被他说的哑口无言,或是蒙骜让他哑口无言。
“吕不韦要给,但长安君不要!”
“成蟜为何不要?”
“如果长安君独揽军政大权,那么秦国到底是陛下的秦国,还是长安君的秦国?当年秦国朝堂大半支持长安君,陛下要怎么坐在王位上?”
“成蟜为何不能将军政大权交予朕?”
蒙骜脖子青筋冒起。
“土地是靠抢的不是别人给的,权势和土地一个鸟样,都要抢!韩国把我秦国打下的上党送给了赵国,赵国要了。”
“昭襄先王震怒,秦赵爆发长平之战。要不是昭襄先王不允,武安君那时候就把赵国灭了!”
“长安君如果把吕不韦让出的权势给了陛下,就靠着赵太后那点赵国外戚,陛下保不住!”
始皇帝极速喘息,似乎是方才那一番快言快语的缘故,让他很是气喘。
嬴政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脑中顺着蒙骜话语,逻辑快速思考。
脾气暴躁的四朝老将按耐着性子,没有打扰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的始皇帝。
很快,嬴政就再度抬头,脸上恢复了往日一般的平静。
“蒙公所言听上去并未有甚不对,但若无证据则一切尽是猜测,蒙公可有能证得言语的真凭实据。”
始皇帝认为,吕不韦有狼子野心,一直想取他而代之。
这在吕不韦将其当做傀儡,不交军政大权的行为中,可以得到认证。
而今日蒙骜说吕不韦没有狼子野心,一切都是为了嬴成蟜。
以蒙骜言语来看,结合当年吕不韦做事,倒是也说的通。
但事情不是一句说得通就能定论的,因为以事实倒推逻辑很容易。
比如爸爸买了一个西红柿,中午做了儿子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儿子认为父亲是特意给自己买的西红柿。
等到晚上妈妈回来。
告诉儿子,爸爸买西红柿是因为妈妈想要吃柿子拌白糖。
妈妈有事没回来,所以给你做了西红柿炒鸡蛋,这个西红柿其实是给妈妈买的。
在没有爸爸亲口确认的情况下,两人的逻辑都说得通。
这就是为什么秦律问迹不问心。
言辞,逻辑,配合当事人行为,看起来都天衣无缝,但那不意味着就是真的。
在秦律方方面面管制的秦国,秦人思维也有着明显的秦律痕迹,始皇帝也是如此。
今日没有真凭实据,始皇帝不会信任蒙骜所言。
但,蒙骜有。
老将也尽力平息着自己情绪。
虽然蒙骜脾气火爆,性情直率,但他不傻。
面前站着的嬴政是秦国的王,是天下的王。
他不能当做自家亲儿子,亲孙子那么大骂。
“屯留一战,咸阳中从此有了一句‘你子类王弟’的咒骂话,长安君被诟病十年。”
“蒙公是想说那五万大军并未兵败,成蟜是设计让郭开掌权这件事罢,此事成蟜已与朕言说。”
“不,老夫要说的是,陛下用城池换长安君。这么一个天下人都以为是荒谬的行为,吕不韦为何没有阻拦。”
“成蟜被擒,一日不回秦国,秦国便颜面无光。于天下失颜也,吕不韦不得不同意。”
“吕不韦从来不在乎这些,陛下在赵国那么多年,不是长安君奋力要求,吕不韦会接陛下归秦乎?”
始皇帝目光瞬间凝固,心神却大受震动。
他的逻辑不通了……
而蒙骜的逻辑,通。
始皇帝干瘪地为自己逻辑找理由,道:“世易事变,人亦会变。”
“那五万大军呢?陛下批阅的奏章上,有没有五万大军是怎么兵败战死的?是水淹,还是中埋伏,还是火攻?”
“五万秦军锐士,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就这么放过去了。陛下是为长安君隐瞒,有意不去理会此事,那吕不韦为何也没有理会此事?”
始皇帝闭上双眼,深深呼出一口气。
这件事,当年他没有细思过。
是啊,五万大军,足够覆灭韩国了,这么一股强盛力量,吕不韦怎么会不过问呢?
吕不韦看不过眼的,原来自始至终就只是朕……
嬴政缓缓下蹲,重新正坐,以手覆面,遮挡住自己表情不让蒙骜看见,机械的声音自他指缝间流出。
“继续。”
“那一夜,铜头铁臂,百战无伤的披甲门,率先冲散吕不韦军阵,陛下先前没有听过披甲门罢,赵太后势力也没听过披甲门罢。”
“能在咸阳隐藏下这么一股力量,只有掌管秦国军政的吕不韦。披甲门,就是吕不韦为长安君训练的亲军。”
蒙骜今日,语不惊人死不休。
一而再,再而三的打破始皇帝记忆固有印象。
让本已经觉得没有什么能打击到自身,心态调整平稳的始皇帝,再次心绪起伏不定,身躯颤了一下。
“吕不韦一直想让长安君为王,是以在长安君向其索要虎符时。虽然兵变在即,但吕不韦还是给了出去。”
“赵太后让吕不韦心腹嫪毐提前发动兵变,是让吕不韦仓促了些。但掌管秦国军政十多年的吕不韦再仓促,还能仓促到哪?”
“赵太后联络我,要我带兵入蕲年宫救驾之前,长安君就已派人将宝剑和虎符送到我的手中。没有虎符,蒙骜能调动兵马不超过一百。”
“这点人谈什么救驾,就是给吕不韦送菜!长安君坚决要陛下归秦。陛下归秦后,长安君又与庄襄先王言说,执意将王位让予陛下。”
“最后又将想要兵变扶长安君上位的吕不韦,亲手镇压。陛下为王的每一步,都是长安君在争。陛下这个王,是长安君争来的!”
“陛下曾与我手书,长安君若反,可让王位!今日老夫想问一句,若是有人刺杀长安君,陛下如何处之!”
老将一口气将所有的话说完,拿起秦剑,剑尖朝下,用力下插在始皇帝身前桌案上。
老将情绪怎么压制也有些压制不住。
一想到城防军说嬴成蟜今夜遇刺差点身死,老将的心中就是止不住的愤懑。
“长安君今夜,险些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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