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低着头没有吭声,李信一脸恭敬不言不语,这就是态度。
他们反对不了,但也不会赞同。
他们没有见过趴在雪地,直至冻死也未移阵地的冰雕连;没有见过烈火焚身岿然不动,直至烧死也没有一丝吭声的邱少云;没有见过一个又一个身体叠在一起,以脊背和肩膀作为桥面的血肉长桥。
这些在秦朝最为杰出的将军们,无法仅靠想象就在脑海中空想出这样一支军队。
他们不相信二皇帝说的话。
说谁都会说,可轮到做呢?
他们会严格执行二皇帝命令,服从,但他们的心不会服气。
说几句漂亮话再简单不过了,具体部署呢?如何改变军队千年以来的习性呢?
二皇帝方才倒是提到过,已将违反军纪的秦兵押解,刀斧手已准备好,这是要杀人立威?
北击匈奴,二皇帝杀士卒以向饕餮部落匈奴展示一视同仁的事迹,诸将尽知,这无非是第二次杀人立威罢了。
杀人立威也是训军的老传统了,首创兵家创始人孙武。
春秋年间,孙武为向吴王战士自身能力,召集一百八十名吴国宫女开训。
孙武将一百八十名宫女分为两队,两队领头之人是吴王最宠爱的两个姬妾。
这两支女子军起初嘻嘻哈哈不当回事,都不听军令。孙武斩了两军为首的吴王宠妃,两支女子军立刻令行禁止。
这种训军方式,每一个兵家门生都知晓,也都或多或少运用过,可这么做都是为了作战胜利。
临济之战打赢了,现在杀人立威不是为了作战胜利,而是为了虚无缥缈的解放二字,大秦将军们无法苟同。
从炎黄大战蚩尤的涿鹿之战到现在,哪一次大战过后不放纵士卒?近两千年都这么打仗,为何现在就不行了呢?
其他将军们也大都是常态,没有对二皇帝言语表现出其他情绪。
令行,心不服。
唯独刘邦。
这位失去了沛公之称的赤帝大力拍着巴掌,喝了一声。
“彩!”
手掌几下就拍得通红,他诚挚地道:
“陛下金玉良言,邦获益匪浅!获益匪浅!”
在场将军,除了樊哙,就是他资历最浅,战绩最差。
生于沛县的赤帝也没有将自身看作秦人,为了立威杀几个秦国士卒,再妥善不过了。
说什么就是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本就是王的权柄。
再能打有什么用?
他一个地痞无赖能当众骂太子,能做到将军这个位置,军功少而与在场诸多名将并立,靠的不是卓越的军事能力,而是王的宠幸!
赞不绝口的刘邦无视身边将军们的鄙夷眼神,用胳膊肘使劲一怼樊哙。
他一个没有资历战功的楚人,想尽办法做再多事也不容易挤进秦国军武,与之相比,要二皇帝欢喜显然容易的多。
圈子不同,不必硬融。
樊哙、卢绾、曹参、萧何这些同出沛县的乡亲才是他刘邦的圈子。
没拿下先登之功,从入帐开始就郁闷不已的屠夫抬头看看大哥,后知后觉地拍起了巴掌。
“好!陛下说的真好!”
嬴成蟜看着不明所以,跟着刘邦拍巴掌说好话的屠夫,觉得这位被阴阳博士忌惮万分的破军真的好呆。
也就他这个秦国皇帝能这么想。
城头魏兵奔溃太快,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樊哙太暴力,一把屠狗刀从城墙东砍到城墙西,拦者不是被开膛破肚就是被一刀两断。
那些惨死的魏兵看到此刻樊哙,只会觉得可怖骇人,绝不会有呆的想法。
二皇帝起身微微一笑。
“那你说说,好在何处。”
樊哙巴掌不停,求助地看向大哥,他刚才都没认真听二皇帝说什么,哪里能说出个一二三?
刘邦嘴就像缝上了,闭的紧紧。
[陛下就想看你这屠夫窘迫,这时候搭茬解围,蠢货行为!]
太史达写下的《秦史》中,对刘邦的定论为十二字:略通行军打仗,精擅人情世故。
这对于一位武将而言绝对算不上是好评价,刘邦长子刘肥因此在一众武将世家子面前抬不起头,向阿父阿母哭诉。
曹氏这个细君哄着长子,心口皆是唾骂太史。
将军刘邦却是大笑着,一脸自豪道:
“此言非虚,可以刻吾棺木上也。”
刘邦亡故后,新任太史令,太史达儿子太史慈为其盖棺定论又补上五字:胸襟可怀海。
引为佳话。
二皇帝知晓这呆子屠夫说不出什么,也没想着听到回答。
笑着瞥了一眼不肯为兄弟解围的刘邦,掀开帐门就走了出去,众将随之,不以正眼看刘邦、樊哙这两个异姓兄弟。
屠狗之辈,地痞之流,谄媚幸进之徒,焉能与他们并列!
为二皇帝副将,场中资历战功皆是次位的老将廉颇落后三步,等到没拿诸将异样眼光当回事的两兄弟走到前来。
眼瞅前方,身子不动,似自言,像自语。
“为将者,不晓世情难善终,只晓世情死战场。”
说完这句话,老将步伐没有加快,步子跨度却从一尺不到变成近三尺。
数步就越过诸将跟在二皇帝身后,没有一人生出异议。
刘邦眼见这些对其看不上的秦国将军,却对出自秦国死敌赵国的大将廉颇尊重有加,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
[廉颇乃赵人,赵人能得秦将如此,我一个楚人有何不可?秦人重迹不重心,似乎是我想错了……]
“和王老一样,神神秘秘,不知在说些什么。”
樊哙有感而发,正常状态下的屠夫并不呆。
“副将是告诉你,下次不要丢了先登之功。没有军功,没人瞧得起我们。”
刘邦轻声轻语,话音平淡。
膀大腰圆的屠夫沉默着,与大哥并行,向着排列整齐,同样缄默无言的秦军行去。
秦军列阵站队,黑压压一片,一眼望不到头,如海边一波有一波无休无止的浪潮。
五百个士卒为一个方阵,八个方阵中间留下一个方阵空地,在这中心处是一个临时搭建的三尺高台,此为专门处罚违背军令士卒的行刑台。
每个行刑台上,都跪着一个低垂脑袋的士卒。
粗大麻绳从他们的双肩绕过,在胸腹位置打了两个大叉,顺着腰部重绕回去,反拧着胳膊绑住,在手腕上打了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