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怕什么?”
谢恒拿着五石散,投入一旁距离李归玉最近的香炉中,李归玉见他动作,厉喝出声:“谢恒!”
“一个人一直吃苦的东西,吃久了,就习惯了。怕就怕突然尝到一颗糖,吃过一颗,再吃一生的苦,这才痛苦。更怕的是,这一颗糖随时可得,但却是毒药。”谢恒拿着银签拨弄好五石散端过去,平静看着李归玉,“你说,如果一个皇子沉迷吸食五石散,他走到储君、乃至登顶,有多少机会?”
“五石散宫中不禁,”李归玉盯着谢恒,“我用又何妨?”
“宫中不禁,是因为成瘾之人不多。一般人的确不易成瘾,可殿下,”谢恒笑起来,“天下为鼎,我辈为材,生之为烹,死又何惜?如此活着之人,不会饮鸩止渴吗?别人不会成瘾,殿下呢?”
李归玉没说话,他屏着呼吸,不敢出声。
他知道谢恒说得对。
这么多年以来,他不饮酒,不作乐,连吃食都格外克制,更莫要说五石散。
他如苦行僧一般活着修行,根本不敢迷醉半分。
他以为这样的锤炼可以让他意志坚韧,然而洛婉清却让他清楚知道,美好的失去,比苦难更令人痛苦。
他不敢碰五石散, 因为他清楚知道, 他戒不掉。
五石散常用来止痛镇痛,宫中甚至也有人会适量使用以怡情。
可他绝对做不到适量。
他太清楚自己,只是没想到,会有一个谢恒,也如此清楚他。
他不敢呼吸,五脏六腑都憋得疼痛起来,而谢恒就站在他面前,端着香炉,平静看着他。
五石散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李归玉忍了许久,终于无法自控,猛地吐出一[kou]气,随后便出于求生本能,忍不住急促呼吸起来。
五石散的味道冲入鼻腔咽喉,和鬼缚的作用[jiao]织在一起。
他死死盯着谢恒,[bi]着自己不要产生任何感觉,但却完全无法控制许久没有的愉悦感慢慢升腾上来。
他在绝望中感受到自己整个人飘飘忽忽,过了一会儿,他便感觉周身热血沸腾,竟是什么都忘了。
谢恒在他面前,他突然也不怎么在乎。
只觉得,就如此,也挺好。
谢恒平静看着他,只道:“你发现了吗,你会把江少言和李归玉分开,有什么不一样?”
李归玉听见问话,轻轻喘息着,他仿佛看见洛婉清站在不远处,她就坐在刑讯室立,低头正在写着什么。
有什么不一样?
江少言,有洛婉清啊。
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用承担,他没过去,亦不想未来。
他有的只有一把剑,还有他家小姐。
“小姐……”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刑讯桌,想起刚才抓着他头发,故作冷静刑讯的女子,轻声呢喃。
一直可以冰封的心脏仿佛突然开始跳动,他骤然警觉那心上大块大块溃烂的伤[kou],那些伤[kou]仿佛是腐烂成洞,仍由凌冽风刀凌迟。
他空寂到近乎虚无,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除了那个人。
他想见她。
他才意识到——
原来他那么想她。
原来他难受,他痛苦,这么久,就是想见她。
小姐……
清清……
被他一直压制的思念像是突然破封的滔天巨[lang],一瞬将他淹没,他被埋没在这想念与渴求之间,又痛又伤。
听见称呼,谢恒神[se]微冷,抬手将五石散搁置一边,转身[yu]走。
“谢恒!”李归玉突然出声。
谢恒顿住脚步,李归玉喘息着:“柳惜娘……是不是……”
话没问出,他又止住。
不重要,不是最好。
不是,他不是她杀父仇人,他也与她无甚纠葛。
他只是想见她。
想看见她,想拥抱她,想把那场未曾完成的婚礼完成,想一辈子叫她小姐。
“不是。”
谢恒冰冷出声,李归玉一怔,就看谢恒提步离开。
谢恒走得很快,合上大门,将五石散的味道和那人一起隔离在门后。
等出了门,他一面走,一面拔出千机,在手臂上干脆利落划出伤[kou]。
疼痛让他清醒几分,克制了五石散所带来的愉悦感。
他没用鬼缚,比李归玉对五石散的敏感度差很多,可饶是如此,他却仍旧需要借助外力。
旁边朱雀青崖跟上,朱雀看见他手上伤[kou],惊讶出声:“公子,你怎么……”
青崖看他一眼,朱雀立刻止声。
最近扣了好多月俸,他不敢再多说话。
谢恒领着两人一起回去,一面思考,一面上山。
总有一股无法纾解的郁气压在心头,他未曾有过这种体验,也不知这是什么。
青崖打量着他的神[se],轻声道:“公子这是怎么了?”
“无事。”
“公子,你刚才没吸五石散吧?”朱雀好奇。
谢恒实话实说:“一点。”
“那影响应该不大。”朱雀点头,随后又想起来,“公子你怎么想的,用五石散去招待李归玉?那李归玉不舒服坏了?”
“刑罚不过一时之痛,五石散却要熬一辈子。”
谢恒冷静回答。
“啥?”
朱雀听着这个答案,听不明白,追问:“不就个五石散吗,怎么就要熬一辈子了?”
“他心思太重,觉得世间如鼎,只是活着煎熬,”谢恒耐心解释,“这种东西他用过,[ri]后戒不了。所以比起刑罚,他更怕用五石散。”
“公子怎么知道?”朱雀茫然。
谢恒噤声,没有回答。
青崖扯了扯朱雀衣袖,朱雀赶紧转移话题,干笑道:“还是公子聪明。”
谢恒一路不言,三人走到山下,谢恒抬手止住他们:“回去吧。”
两人躬身送走谢恒,谢恒提步上山。
山风清冽,他白衫黑氅,墨发半挽,手上伤[kou]滴血未止。
朱雀和青崖目送着他的背影,朱雀小声疑惑道:“公子刚才怎么不回我话?”
“因为公子也怕。”
青崖开[kou],朱雀一愣。
青崖注视着谢恒的背影,轻声一叹。
世间未鼎,烹的又何止李归玉一人?
他知李归玉怕五石散,不过是因为,他谢恒也怕。
青崖摇摇头,转身领着满脸茫然的朱雀离开。
谢恒没听着青崖在身后的议论。
他垂眸踩着青石台阶,一步一步往上。
或许是五石散的影响,往常被他压下去的情绪像是被风吹过的湖面,一下一下翻腾起来。
他脑海里反复回[dang]李归玉的话。
“崔清平,叛国,降了!”
一瞬间,他仿佛是回到了五年前那个雨夜,十八岁的他一路拦下无数杀手,终于在竹林接到跋涉千里而来的人。
他提着染血的断剑,死死拉住那个衣衫褴褛的中年,沙哑出声:“舅舅,别去,你会死的。”
然而中年人却叹息出声,从容又坚定往前走去。
他的衣角一寸一寸从谢恒手中[chou]走,声音平静:“我之道,我以命践。”
“只是可惜,”中年人背对着谢恒,脚步微顿,“阿恒,没能等到你的加冠礼,我本已经想好你的字,怕也是用不上了。”
那夜细雨下了一夜,他茫然站在竹林,才知道,再锋利的剑,也拦不住人心。
他突然不知何来,不知何去,最终静静坐在竹屋,听着夜雨。
直到那个小姑娘仓皇而来,才将他从那一片近乎绝望的茫然中唤出。
小姑娘年纪不大,被贼匪所劫,他坐在屏风后,随手杀了那个歹人。
那歹人倒地,小姑娘也吓得瑟瑟发抖。
他不让她回头,两人背靠背坐着。
他察觉她似是想哭,冷淡询问:“怕么?”
小姑娘一顿,随后牙齿打颤,轻声道:“不……不怕。”
“我杀人,你不怕?”
他不是多话的人,可他太怕自己在安静中想太多事。
小姑娘明明怕得语音里都带了哭腔,却还是道:“你没错。”
谢恒一顿,小姑娘咬牙:“我……我爹说了,人无根不立,世无杀不善,他是坏人,你若不杀他,死的就是我。”
谢恒愣住。
人无根不立,世无杀不善。
他默念这句话,恍若光破长夜。
他靠着屏风,闭上眼睛。
许久后,他见外面姑娘似还是害怕,想了想,放下手中断剑,抬手取了落在屋中的一张竹叶,低头给她折了一只蚂蚱。
这只蚂蚱是他舅舅在小时候教他的,说是独门绝技,哄孩子百发百中,他小时候就喜欢。
他一面折,一面想到那人注定的结局,忍不住落下眼泪。
他自明事理,便再未哭过,独这一次。
也唯此一次。
他安静折完手中蚂蚱,感觉自己心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他做了决定,知道了自己的路。
若这世上,无人持刀,那就由他谢恒来。
他之道,他以命践。
“这个蚂蚱送你,”他将蚂蚱递出去,抬头看向夜雨,决定守她一夜,淡道,“睡一觉吧,不会有事的。”
小姑娘一愣,片刻后,她怯怯接过蚂蚱,这一次,她似乎终于不怕了。
她拿着蚂蚱,迟疑了许久,轻声开[kou]:“谢谢。”
他没有应声,姑娘抿唇,犹豫着道:“哥哥,我闻见你屏风后有血腥味,你是不是受了伤?”
“与你无关,睡吧。”
“我……我娘是大夫,我也学过医,你若不嫌弃,我帮你看看吧?”
“不必。”
“您救我,我无以报答。”
“已经报过。”
这话让姑娘一愣,她察觉对方不愿透露身份,不敢再问。
但长夜漫漫,她还是害怕,犹豫许久,她轻声道:“哥哥,要不我和你聊聊吧?”
他沉默,片刻后,他道:“你说。”
小姑娘话不少,毫无戒心。
软软的语调,说了许多。
她说她父母,她哥哥,说自己学医,说自己笨。
说自己想像她娘一样,救很多人,成为一位有名望的大夫。
说她养了一只兔子,病了两年,她每天都在给兔子喂药,想把它医好。
说她在学院里被人欺负,她哥哥为她出头,把人家抓过来给她打,她却下不去手……
他静静听着她的话,在屏风后描绘出这姑娘大概的[xing]情模样。
等到清晨,夜雨止住。
他轻声道:“你走吧。”
姑娘站起来,迟疑许久,终于开[kou]:“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不必问,不会再见。”
他平静道:“走吧。”
姑娘一愣,似是有些失落,但想了想,还是担心开[kou]:“那哥哥打算去哪里?你受了伤,要不随我一道,我找到我爹娘,送您去您要去的地方。”
“我的路我自己会走,不必相送。”
“这……”姑娘迟疑着,还想劝说,“路不好走,还是我陪你吧?”
听到这话,他垂眸看向手中染血断剑,轻声一笑。
“沧澜大道,我自独行。”
他背对着她,声音温和:“姑娘,你家人还在等你,回去吧。”
去当一个好大夫。
去过你安安稳稳的生活。
道不同,可各自为谋。
世无杀不善,那他谢恒为刃,守此世间。
愿那位姑娘,这世上所有善良,有一隅相庇。
最后一阶青石台阶踏完,谢恒抬眸。
就见庭院树下立着一个女子,她穿着监察司使的黑衣劲装,腰悬白玉珠佩,长发高束,神[se]清明。
周身落孤月清辉,似如清刃盈光,让人挪不开目光。
谢恒止住步子,洛婉清一愣。
她没想到谢恒会在这时候来,慌忙行礼:“见过公子。”
谢恒没出声,他看着单膝跪地的女子,一瞬间,五年前那个声音和她如监察司的声音一起[jiao]叠在面前这个女子身上。
“哥哥,我叫洛婉清。”
“卑职,柳惜娘。”
谢恒心上猛地一颤,他静静凝视着她,好久,才道:“你不应在这里。”
她不应在这里。
她该在扬州,在那江南阳光明艳的午后,坐在医馆之中,温柔写下一个又一个救人的药方。
而不是毁了容,受尽磋磨,塑骨换脸,一路爬到监察司,成为一把杀人刀。
洛婉清一愣,当是谢恒指责她不该出现在庭院,忙道:“卑职夜中烦闷,故而出门外游,冲撞公子,望公子恕罪。”
谢恒没有说话,他看着这个人,只觉有一种沉闷缓慢的疼,弥漫在心间。
他忍不住走上前,抬手扶起她。
洛婉清茫然看着面前人,他看着她的脸,仿佛是看过她每一道伤痕。
谢恒忍不住抬起手,轻轻落在她被钟灵枢改过的眼睛上。
洛婉清动作僵住,她感觉谢恒似乎有很多话想说,然而最终,他却只道:“对不起。”
洛婉清疑惑抬头,就闻见谢恒呼吸之间五石散的味道。
她猜测着谢恒或许是受了五石散影响,有了幻觉,不由得小心翼翼开[kou]:“公子,我是柳惜娘。”
谢恒动作一颤。
他看着她,哑声开[kou]:“我知道。”
她是谁。
他比谁都清楚知道。
他的柳惜娘,从何处来,如何来,他比谁,都清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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