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既知杨雍所谋,万不能如其所愿啊。”
盖勋闻言,却是正色道:“无论党争亦或是算计,我都不愿参与其中,只想为这个国家尽一份绵薄之力。”
“前任护羌校尉泠征已经被叛军所杀,金城太守陈懿也死于叛军之手,若新任护羌校尉夏育再被叛军所杀,则叛军之势再不可挡,朝廷威严必将扫地。”
“故,出兵救援夏育,并没有错。”
周琦提高了声音,道:“然贼人拥兵十数万,麾下又多为骑兵,擅长草原作战。”
“明知必死而发兵援之,何苦来哉?”
盖勋坦然道:“明知不可为,就不为吗?”
周琦闻言,呆愣当场,不知如何应答。
他与盖勋终究不是一类人。
周琦虽有兼济天下的心思,却显得更加理智,先虑己而后虑天下,说自私也不为过。
至于盖勋。
却是妥妥的仁人君子,乃是理想主义者,算得上是这个时代士大夫之表率,若所行之事于国有利,哪怕明知必死也绝不后退。
论品德、操守与觉悟,周琦的确比不上盖勋。
或许也正是因为盖勋这种纯粹为国为民的性格,才能在日后得到天子的信任。
看着周琦沉默不语,盖勋却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也无需为我担心,既然已知乃贼人奸计,我自会多加注意。”
“至于你,乃袁氏门生,只要我领兵前去救援夏育,想必杨雍也不会与伱过分为难。”
周琦闻言,沉默了许久,才看着盖勋说道:“经历这么多,先生难道还没明白吧?大汉沦落至此,根源乃在朝堂,而非地方。”
“我们在地方拼死平叛,以命相博,就算击杀再多叛军,恐怕也比不上朝廷一封诏令。”
“一封诏令,可令多少人揭竿而起。”
“一封诏令,又可令多少人放下武器。”
“此行危险难测,我希望先生不要去,或许前往雒阳,更适合你。”
盖勋闻言眉头微皱,深深看了周琦一眼,没有多说什么,直接起身走到牢房门口,对着典韦、许褚说道:“照顾好都尉。”
目送盖勋离开牢狱,典韦看向周琦,有些迟疑的说道:“先生此行危险重重,要不我跟随前往,或能护得先生周全。”
周琦闻言,先是摇了摇头,继而深深叹了口气。
他知道,盖勋此行,必败无疑,而且要全军覆没。
盖勋自带光环,叛军以及羌人都不敢杀他,典韦、许褚可就不同了。
他们虽然勇猛,可是在草原与十几万叛军厮杀,个人勇武又算得了什么?
叛军不会杀盖勋,却不会在乎典韦、许褚的生死。
他们杀得叛军越多,拉的仇恨也越多,幸存的可能就越小。
周琦自不愿两人前去送死。
却说凉州刺史杨雍征调州郡兵马两万人,令盖勋统领前去营救护羌校尉夏育。
哪怕盖勋提前有所防备,仍旧在抵达狐盘之时遭遇了羌人叛军。
只得庆幸的是,盖勋并未陷入叛军包围之中。
奈何叛军兵力众多,且又多为骑兵,盖勋很快就被叛军分割包围,断了粮道,烧了辎重。
盖勋被围三日,粮尽,只得率兵突围,结果被叛军所败,麾下士卒尽皆战死。
盖勋收百余残部,摆出鱼丽之阵,欲死战殉国。
羌人精骑四面围攻,盖勋麾下士卒大多战死,他本人身被三创,仍旧丝毫不惧,反而指着身边的一棵树,说道:“今日,我必横尸于此。”
时有句就种羌滇吾,素为盖勋所厚,见盖勋麾下死伤殆尽,仍旧死战不降,当即挥舞着武器,驱赶那些想要冲上去杀死盖勋的叛军,喝道:“盖长史贤人,汝曹杀之则为负天。”
盖勋麾下尽没,已存死志,并不领情,反而指着滇吾骂道:“死反虏,汝何知?速来杀我!”
众叛军见状,相视而惊。
滇吾被人指着大骂,却也不恼,反而下马想要将自己的良驹赠送给盖勋,放其离去。
盖勋看着身边袍泽的尸体,心中充满了悲愤,已经存了死志,闭眼立于原地,不肯上马。
滇吾见状,担心自己离去以后,盖勋就算不被叛军所杀,也可能会自刎谢罪。
他思来想去,索性令人绑了盖勋,将其带回营寨。
羌戎敬重盖勋之义勇,不敢加害,派遣精骑将其送还汉阳。
却说盖勋带兵救援夏育以后,周琦在牢中每日神情恍惚,心忧无比,担心因为自己穿越的缘故,改变了原有的历史轨迹,以致盖勋被叛军所杀。
他让典韦、许褚每日探听前线战报。
当他得知,盖勋在狐盘为羌人所破,麾下士卒全军覆没以后,心当即沉入了谷底。
“先生如何?”
典韦沉声道:“先生为羌人所擒,生死不知。”
周琦闻言,反倒是长长舒了口气。
以盖勋的名望,只要没死在战场上,想必羌人也不会加害于他。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盖勋遭遇埋伏,麾下两万州郡兵马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凉州刺史杨雍顿时面如土色。
他虽然听到了周琦的那番话,终究还是低估了叛军的实力,想着派遣两万州郡兵马前去营救夏育,纵不能功成,或许也能自保。
未曾想,居然会是这种结局。
此番虽是盖勋领兵,却为杨雍指使,而且出兵以前郡都尉周琦还极力反对。
如今出了这种大事,杨雍罪责难逃。
他尚未想到应对之策,就得知州郡官吏齐聚刺史府,许多官吏甚至不顾其刺史身份,出言质问。
“两万州郡兵马尽没,盖长史忠勇不降,为贼军所执,皆因刺史不听周都尉之言也。”
“州郡兵马死伤大半,叛军声势更大,凉州危在旦夕。”
“刺史既不通兵事,何不释放周都尉,令其领兵平叛?”
“周都尉年少英雄,知兵善战,还请使君释放周都尉,率领州郡兵马主持大局!”
“两万州郡兵马尽没,刺史如何向那些士卒家眷交代!”
看着气势汹汹前来质问的州郡官吏,杨雍只感觉头疼无比,却也不敢再耍刺史威风。
说到底。
他只是一位空降的刺史,在凉州并没有什么人脉,这次让盖勋陷入险境,又让两万州郡兵马全军覆没,显然是激怒了凉州官吏。
他们此时都在想,杨雍当初如果早早听从周琦的建议,也不至于有此大败,盖勋也不会被贼人所擒。
面对众人的逼宫,杨雍无奈,只得命人放了周琦。
事实上。
正如盖勋临走之前所说那般,周琦作为袁氏门生,杨雍本就不打算为难对方。
只是杨雍新官上任,周琦却不给面子,当众顶撞让其下不了台,才让杨雍盛怒之下将周琦下狱。
周琦出狱以后,受到了州郡官吏的隆重接待,对待周琦的态度明显比以前更好。
如果说此前,他们与周琦相善,乃是因为盖勋的缘故。
那么这次,周琦为了州郡兵马不受损失,而仗义执言与刺史正面硬钢,已经博取了凉州官吏的好感,他们也开始真心接纳周琦。
周琦知道是因为众人逼迫,自己才得以释放,遂向在场众人一一见礼。
官吏不分官职高低,周琦都一一感谢,谦逊的样子顿时深入人心。
汉阳郡从事辛曾说道:“两万州郡兵马全军覆没,盖长史也被贼人所擒,生死不知。今贼势甚众,州郡惶恐,都尉可有良策破敌?”
周琦沉吟半晌,最终叹道:“如今冀县只有万余兵马,其余各郡县兵马亦不多,守城尚且不足,怎能奢求破敌?”
孔常问道:“那么都尉以为,我们如今当如何行事?”
周琦略作沉吟,道:“为今之计,当令各郡县严守城池,而后上奏朝廷,请求援兵。”
他看着面露惶恐之色的众人,说道:“诸位也无需太过担忧。”
“叛军击败凉州州郡兵马,生擒护羌校尉夏育与盖长史,入寇三辅之地,意在西都长安,而非凉州。”
“我们只需死守城池,朝廷会派遣大军前来围剿叛军。”
周琦正整兵备战之时,忽闻盖勋被羌人送回,急忙带人出城相迎。
当他看到盖勋本人以后,差点没有认出来。
本来非常重视仪表的盖勋,此时却是不修边幅,邋遢的宛如乞丐。
他眼眶深陷,眼圈乌黑,身体干瘪好像经历了大饥荒,本来充满睿智的眼睛,此时也变得十分木讷,整个人都宛若行尸走肉一般。
周琦揉了揉眼睛,发现来人果真乃是盖勋以后,急忙跑上去将其扶住,问道:“先生何至于此?”
盖勋看到周琦以后,木讷的眼中露出了些许神采,继而流出了两行浑浊的眼泪。
周琦看到盖勋这副模样,既心痛又愤怒。
他拔剑在手,指着送盖勋回来的那彪羌人骑兵,厉声喝道:“盖长史名传凉州,岂能受尔等如此虐待!”
典韦、许褚以及城中士卒,看到盖勋这般模样,亦是怒火中烧。
他们纷纷拔出手中武器,只待周琦一声令下,就准备冲出去杀光那支羌人骑兵。
为首那名羌人见状,却是急忙解释道:“我等素来敬重盖长史,怎敢虐待于他?”
“我们打了清水,盖长史不肯洗漱;送了干净衣物,盖长史不愿换上;奉上美酒佳肴,盖长史亦不吃一口。”
“我们担心盖长史在营中饿死,才星夜兼程将其送回冀县。”
周琦闻言,将目光放在了盖勋身上。
“吾为汉将,兵败被俘,岂能受贼人衣食?”
嘶哑的声音,从盖勋那干裂的口中传出,周琦这才收回了佩剑。
他对着那些羌人骑兵行了一礼,正色道:“今日送还盖长史之恩,某日后必有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