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屋里轻声应着,有些畏惧出去见他。
“我今天在酒楼碰到一个京城回来的人——”他的语气听起来兴致高昂,“你猜怎么?朱师妹和池师兄成亲了!”
她倒不是很意外,也觉得很合适。
池侯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什么贤内助,只要一个可心人就行。
没有听到回应,他也依然兴高采烈地在外面说着今天道听途说的细节,诸如朱姑娘受封县主,玄甲军送嫁,如何艳绝天下等等,言辞之中,与有荣焉。
她一边听着,一边慢慢朝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抬头冲她一笑,道:“朱师妹眼高于顶,也就池师兄这般天人之姿,她才看得中!”
虽然都是同门,也是有亲疏的。
在魏少游心中,自然是青梅竹马的朱弦更亲一些。
对于这桩婚事,也颇有“娶到我师妹,便宜了池长庭这厮”的态度。
她则相反。
她受池家恩惠深重,对池长庭恨不能顶礼膜拜,听了他这话,忍不住顶了一句:“阿郎又何尝不是眼高于顶?也只有朱姑娘这样的美人,才入得了我们阿郎的眼!”
这姑娘平时总是过于沉默,难得这样争强好胜,却是为了池长庭,魏少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挑眉笑道:“瞧你,我又没说什么,就惹得你这样维护。”
她低眉一笑,道:“朱姑娘出嫁,你不能去送嫁,心里一定很遗憾吧?”
他握着酒囊饮了一口,轻叹:“确实有些遗憾。”
她看着他眼里的惆怅,有些心疼,柔声道:“你有那么多同门,都是从小的情谊,总不能让遗憾越来越多——”
“哦?”他放下酒囊,抱臂看着她。
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我这里没事了,你……你回去吧……”
他不像她。
他有视他如己出的恩师,有情同手足的同门,有许多割舍不下也没必要割舍的人和事。
一句帮人帮到底,也付出太多了。
多到她有些承受不起。
不属于她的,不如早点剥离。
她说完那句话后,安静了片刻。
随后,他的双臂垂了下来。
“好。”他说。
她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他最后的背影。
他走了。
真的走了……
她望了门口许久,倚着屋门,慢慢地,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双臂环住自己,将脸埋在膝上,呜咽着,逐渐放声大哭。
他真的很好,很好很好。
她也真的舍不得,非常非常舍不得,比她自己以为的更舍不得。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
“还真哭了啊!”魏少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身子一僵,倏地抬起头。
他就蹲在她面前,专注地看着她。
那么近,近到能看清他每一根睫毛,看清他眼中狼狈且无助的自己。
他抬起手,去拭她脸上的泪。
她慌忙别开脸,自己用袖子匆匆抹了抹,低头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他笑了一声,道:“没带行李啊!”
她愣了愣,匆忙起身:“我去帮你收拾!”
他便由着她进了他屋里,倚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忙碌收拾。
也没几件衣衫,很快就收拾好了。
她犹豫了一下,从他枕头下取出信件。
他在门口笑了一声:“你看到信了?”
“我没看!”她急忙解释,也顾不上装上信封,就匆匆塞进了包袱。
他走进屋,从包袱里拿出被塞得乱糟糟的信,慢条斯理地收拾着,道:“怎么不看?”
“你的信,我怎么能看?”她轻声说。
他收拾好,装进信封,却丢回床上。
“是我一个师弟寄来的,他今年秋天要成亲,让我务必回去,不然就跟我断绝关系。”
“那你快回去吧。”她轻声道。
“都快吃午饭了,你就让我饿着肚子走?”
“我去做饭!”她转身要走。
“阿柳!”他喊住她,笑了一声,道,“你知道那天晚上你醉后说了什么吗?”
她抿抿唇,没有接话。
事实上她已经问了好几次,他都卖关子不说。
但这次,他说了:“你说,魏少游,你要是走了,我会哭的。”
不知怎么,一听这话,她便再也止不住眼泪了。
她低着头,泪珠一颗一颗落在襟前,却咬紧牙根,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这样的距离,怎么可能藏得住?
魏少游轻叹:“怎么光知道哭,不知道留我?”
他说着,环住她的双肩,一点一点,将她纳入怀中,动作温柔且小心,甚至带着试探,仿佛怕吓到她。
尽管如此,她还是被吓到了,僵着身子,脑中一片混沌。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没有拥紧就松了手,轻扶她的肩,低声道:“你一面依赖着我,一面又迫不及待摆脱我,我实在猜不透你心里怎样看我,你又是这样敏感脆弱,我什么也不敢问,什么也不敢说。”
她身子微颤,开口时,语声也微颤:“那你怎样看我?”
他抚了抚她的鬓角,道:“这一年来,每一日,我都过得欢喜满足。”
她沉默半晌,道:“这世上有许多可怜的女子,你去帮助她们,一样可以获得欢喜满足。”
他笑了笑,道:“这世上有许多可怜的女子,可你不是!”
她困惑地看着他。
他笑道:“你不是世上那些可怜的女子,你是池家每日清晨偷看我练剑的婢女,是花神庙机智套话的画屏,是节度使府见了我就冷脸的杜姑娘,是我亲自取了名的阿柳——”
她蓦地红了脸,据理力争:“我没有偷看你练剑,我就是路过!”
他惊讶道:“我练剑的时候那么风流潇洒,你敢说你没驻足偷看?”
她脸更红了,是羞恼的。
确实有看过几眼,但……怎么被他说出来像是她偷恋他似的?
憋了许久,憋出三个字:“不要脸!”
突然想起,当初在回乐,他支支吾吾劝她不要企图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时候,她也是斥他“不要脸”。
他笑了起来,凝视着她,问道:“那么你呢?这世上有许多侠义之士,他们也会怜你护你,你是不是一样可以和他们朝夕相处年复一年?是不是也会哭着舍不得他们离开?”
她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如果没有他,她不知道是不是会有另一个人将她从水里捞出,不知道会不会有另一个人披着满身阳光带她看遍天高地阔、山长水远。
“可是……没有如果。”
没有如果,没有另一个人。
她这辈子,只会有那一次绝望,只会遇到这一个人。
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见她没有抗拒,才抬起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捧住她的脸,低声道:“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我把我从小到大的理想缩成了你的名字,从那以后,你就是我的理想——”
指腹轻拭她眼角的泪。
“那么,阿柳,你呢?你想不想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