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两道身影一前一后,速度极快地掠过大地,每一次起落,都拉开大段距离。
季平安发现,自己的修为并没有恢复到观天境界,他怀疑,是这法器的限制,好在这也不重要,想来琉璃这个心魔也差不多。
琉璃赤足踏空,跟在“离阳”这头心魔身后,脸上一副无畏姿态,实则暗中戒备。
警惕这心魔搞出什么陷阱来。
但她已经打定主意,等下不听这心魔花言巧语,只全力出手,将其杀死,或许非但可以挣脱这次考验,更可以将自己的心魔铲除。
一举两得。
沉默中,二人再次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抵达了钱塘城中那座尚未断裂的石桥。
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石桥静默地伫立在冰雪世界里,季平安率先踏上,就看到琉璃配合地落在对面。
二人面对面,站在石桥之上,彼此间隔数丈远。
“就在这里?”他问道。
琉璃垂眸:“恩。”
“不想说点什么?比如在那场分别后,有没有想着回来看看。”季平安说道。
琉璃心头一紧,下意识回答:
“我死前都没有再离开大觉寺。”
恩,这句话不算说谎,没有破戒。
上次死亡前的确没有离开,至于后来转世,前几天去看断桥,是另外一件事。
琉璃在心中给自己找补,显得颇为理直气壮:
“好了,不要废话了,拔剑吧。”
季平安沉默了下,说:“好。”
短暂安静下来,天地之间,唯有冷风挟裹雪沫呼啸而过。….
随着季平安摘下背后长剑,屈指轻弹,一声悦耳剑鸣响彻钱塘,一抹金色在剑柄处绽放,继而沿着剑身线性流淌。
下一秒,季平安踏出一步,脚下深深的积雪随之荡开环状雪浪。
他的身影眨眼间,闪烁到琉璃近前,剑刃朝着前方平推。
在这个近距离下,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琉璃脸上的每一个毛孔,看到她半透明的眸子里沉淀着的,忐忑与坚定的情绪。
琉璃一头青丝在风中朝后掀起,连带着白色僧衣也抖动如浪。
她将玉净瓶一丢,两只白皙细腻的手,于身前合拢,周身有一枚枚金色的卍字飞出,组合成一座虚幻的座钟。
“铛!!”
古剑劈斩在座钟上,空间仿佛扭曲了。
以二人站立处为中心,桥下积雪覆盖的冰面忽然咔嚓咔嚓,崩出粗大蜿蜒的裂痕,冰面下的冷水喷薄而出,窜起数丈。
一根根水柱沿着冰缝朝两侧蔓延。
季平安腰身一扭,古剑微旋,绕到琉璃身后,剑刃在座钟上擦出耀目剑火。
琉璃玉足下积雪震散,她精巧的脚趾微微抓地,身子原地扭转,被金身包裹的右手朝前打去。
嘭嘭嘭……
刹那间,万千虚幻的手掌印朝季平安暴雨般砸落,他双眼刺出离火光焰,将手印烧穿。 并同时也打出右掌,二人手掌相击,发出清脆的“啪”声。
恐怖的劲力将二人沿着石桥朝后推开。
季平安退后十数丈,人在半空,忽地将长剑一丢,整个人踩在古剑上,化作惊鸿,借助飞剑的力量,消解惯性,刹那间袭到琉璃身前。
琉璃菩萨双脚擦地,方甫站定,仰起头,半透明的瞳孔中季平安飞快接近,她身后一缕缕灵素凝聚为一尊虚幻的菩萨法相。
身形庞大,甫一现身,便打出一只拳头。
季平安御剑飞行,却仿佛早有预料,轻轻掐诀,整个人凭空消失。
继而,琉璃裙下出现一个黄豆大小的“离阳”,只见他原地一转,身形膨胀。
琉璃心中一凛,纵身一跃,而后倒悬,双手再度朝下方打下无数掌印,身后菩萨法相亦做出相同动作。
季平安同样以掌法对抗。
一时间,双方之间浮现漫天掌印,眨眼功夫,碰撞交击数千次。
啪!啪!啪!啪!啪!……
终于,二人脚下的桥梁不堪重负,哀鸣一声开始垮塌,先是一道道裂纹浮现,继而从交战的一段,这座石桥开始一块块坍塌坠落。
二人只好一边打斗,一边朝石桥中间飞奔,一块块石头几乎擦着季平安的靴子跌落。
而就在石桥中止垮塌的那一刻,激战中的季平安长剑一转,竟被琉璃一掌打落。
机会!
琉璃眼睛一亮,电光火石间,来不及去想离阳这般身经百战的强者,为何会出现握剑不稳的低级错误。….
她几乎本能地将古剑抓在手中。
下一秒,季平安忽然笑了下,猛地敛去了所有的道法,张开双臂,朝着琉璃手中的剑刃撞去。
“啊!”
琉璃失声,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她本能地强行转向,锋锐的剑尖挟裹着摧枯拉朽的剑气,擦着季平安的心口,划过他的腰肋。
刹那间,鲜血喷溅而出,一滴滴坠落在皑皑白雪上。
这场时隔七百年的宿命之战,突兀开始,又突兀中止。
琉璃怔怔地握着剑柄,看着近在咫尺,微笑着,张开双臂的“离阳”,忽然一股无名火从心头腾起:
“你疯了?!”
然而季平安的笑容却愈发灿烂,他仿佛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而是说道:
“你输了。”
你输了……
琉璃的怒火戛然而止,她眼神茫然,只听到季平安微笑着道:
“你若心中没有我,刚才为何要挪开剑尖?”
琉璃如遭雷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锤子狠狠击中!
这一刻,季平安的话语如同一道雷霆,穿过头顶法相的阻碍,直击心灵。
是了,自己为什么要挪开?
分明早已下定决心,要全力杀死这头心魔,为什么自己却下不了手?
是意外?是因为对方预料之外的举动?琉璃很想这样回答,但她却张不开口。
在上辈子百年忏悔中,她的确以为,自己的心魔,是被破开的戒律。
所以天真的以为,只要杀死离阳这个将她拉入地狱的罪魁祸首,她便能获得真正的解脱。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心魔,并不是戒律,而是眼前这个人。
在当年那古井中的一百天里,她的心中悄然住进了一个男子的位置,此后一百年里,再也没有能将他挪出去。
“当啷!”
凛冽的寒风中,琉璃手中染血的长剑猝然跌落,砸在冰冷的桥面上。
她头顶的法相轰然溃散,整个人慌张地一步步朝后退去,摇头道:
“不……我没有……我没有……”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坚定行将崩溃的佛心。
季平安摇了摇头,撑着身上的伤势,艰难捡起那把剑,一步步往前走。
直到将琉璃逼退到断桥边缘,她退无可退,季平安才将剑柄递了过去,盯着她惊慌的眼睛,认真道:
“困住你的,从来不是戒律,而是你始终不愿意承认的,直面的,自己真正的内心。一名修士想要真正冲破人间这座樊笼,却又不愿直面内心,这才是真正的劫。”
顿了顿,他掰开琉璃的手,将剑柄塞了进去,说道:
“现在,你还有一次机会,杀了我,或者直面自己的内心。”
琉璃呆呆地杵在风雪中,脸上不知何时早已泪水涟涟。
她最终也没能握紧那把剑。
须弥山上,雾气中,琉璃身上那枚佛主赐予的佛贴,在这一刻,无恒无息,彻底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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