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彦闭目沉思,心乱如麻。
李斯年见程彦如此,心中有些复杂。
他知道李夜城在程彦心中位置颇重,只是不知,竟重到这种程度。
李斯年道“李夜城是一条狼,你将他当成狗来养,便是浪费了他的天赋。”
“他的身份,若无不世战功,不可能在大夏立住脚。”
程彦揉了揉眉心,道“道理我都懂。”
可九死一生的事情,她怎么放心得下
李斯年敛眉,道“我保住了世家林立的局面,你不喜,我破了战事胶着的局面,你亦不喜。”
“小翁主,你的脾气,也太难伺候了些。”
程彦道“别扯有的没的,兄长的事情我还没跟你掰扯清楚”
话未说完,忽而想起李斯年之前干的缺德事,面上一冷,脾气便上来了,道“你还好意思跟我替你之前做的事”
若非李斯年横生枝节,现在世家独大的局面早就解决了,她不仅不用烦心世家们拖后腿
,还能举全国之力抗击北狄,哪还用得着在这里担心李夜城的安危
程彦道“怎么你还嫌不够乱”
李斯年淡淡一笑,道“这倒不是,只是我忘了提醒翁主一件事。”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他的话说的极慢,一句一句砸在程彦心口上,程彦的眉一点点蹙了起来。
程彦道“舅舅不是那种人。”
“是么”李斯年浅笑,道“那他为何只杀了崔莘海,留下了李承璋又为何一边百般宠爱薛妃生的八皇子,一边又有意打压薛妃的娘家”
“因为他知道,如今这些成年的皇子里,只有李承璋继位,才不会如他一般,成为翁主母女手中的傀儡。至于薛妃的八皇子,一个有强势母族做靠山的皇子,路会更好走,不至于像他与李承璋一般艰难。”
“我的小翁主,咱们的天子,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仁弱。一个李承璋,一个八皇子,他为自己想了两条后路。”
“英王也好,敬王也罢,从未在他的考虑之中。”
李斯年平静说完话。
程彦一时语塞。
程彦垂着眸,殿内的烛火揉着殿外的雪光,映在她过分精致的脸上,在她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不是没有想过舅舅留下李承璋的用意。
她从来不信舅舅是一个仁弱之人一个能杀死自己发妻,又杀死自己两个儿子的人,又能仁弱到哪去
只是舅舅待她极好,又待她母亲极好,能给她的,不能给她的,统统都给了她。
所以她从未质疑过,舅舅待她的心。
耳畔是李斯年风轻云淡的声音“小翁主,你为大夏殚心竭虑,可也要为自己留条后路。”
“你比我更明白生于天家的无奈与残酷。”
太阳缓缓从云层跃上九天,殿外的积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自长廊屋檐垂下,轻扣在地板上。
一声又一声。
程彦闭了闭眼。
“类似于今日的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程彦睁开眼,直视着李斯年,斩钉截铁道“我一腔赤诚热枕待舅舅,舅舅也当以国士待我。”
“他不止是李家的天子,更是大夏的天子,万民的天子,也是我的舅舅。”
飞鸟尽,良弓藏
她能做的,不止是帮舅舅
对抗世家,更能帮舅舅对抗北狄的粮草,将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大夏重新拉回盛世太平。
程彦低头抿了一口茶,道“不过,你的话倒也提醒了我。”
“世人都有后路,唯独我没有,我是时候给自己找条退路了。”
李斯年笑了笑,用茶杯遥敬程彦,道“那便预祝翁主,找到自己最喜欢的那条后路。”
此事就此揭过,二人不再提起。
仿佛数日前,程彦大怒捅了李斯年一剑,又打了李斯年一巴掌的事情不曾发生过一般。
二人还是极有默契的盟友。
李斯年道“再过一月,便是翁主生辰,天山大捷这种礼物,不知小翁主喜欢否”
程彦道“战前卖命的是我兄长,与你有甚关系”
“莫借花献佛,若想送我礼物,便换个其他东西来。”
李斯年轻笑不语。
如此又过了数日。
八百里加急,天山捷报传至华京。
李泓大喜,说要重赏立下战功的猛士,问一骑当千取下天山牧场的将士名字与家世。
老黄门双手捧着军报,犹豫片刻,低声道“李夜城。”
李泓没听清,问道“谁”
老黄门只得又报“是镇远侯的独子,身带胡人血液的李夜城,时常跟在安宁翁主身边的那一位胡人。”
李泓想起来了。
阿彦身边似乎的确有这么一号人。
他以前瞧着不像样,还说过阿彦,阿彦笑笑说,什么胡人不胡人,他爹还是镇远侯呢。我就是喜欢留他在我身边,舅舅若是不喜他,我以后少领他在舅舅身边走动便是了。
自那之后,他便甚少见李夜城了,更不知李夜城也随长姐奔赴边关,还立下了这等战功。
可立下战功又如何
李夜城终究是胡人之子,身上流着胡人的血,胡人在边关肆意烧杀抢掠,与夏人的血仇何止百年
岂是区区战功便能化解的
李泓曲拳轻咳,没再提重赏李夜城之事。
程彦丝毫不意外李泓的决断。
夏人对胡人的恨意是刻在骨子里,李夜城立下的战功,尚不足以洗去他身上的胡人血液让夏人崇拜。
但这并不代表,李夜城的付出,是毫无意义的。
这日春和景明,云淡风轻,程彦寻了个李泓没在昭阳殿陪薛妃与八
皇子的时间,去找了李泓。
程彦把之前杨奇文上的奏折翻出来,李泓看了看,皱眉不解道“阿彦是想执行募兵制了”
“是,但也不是。”
程彦道“上古时代,禹王治水,将天下划为九州,启后大才,一统天下,立朝为夏,言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夏土。后世苍海沧田变迁,我大夏不复上古时代强盛,被蛮夷小族列土封国,侵扰欺凌。”
“可是舅舅,哪怕蛮夷不认可我们如今的大夏,但仍是认可上古时代雄霸天下的大夏,我们如今的大夏,与当年启后立朝的大夏乃是一脉相传,他们认可那时候的大夏,便是变相承认我们的存在。”
李泓微微一怔。
上古大夏何等强盛,南蛮北狄西戎东夷,无不年年朝贺拜天子。
而他们的大夏,被北狄欺压了百年不说,就连南蛮西戎两地都不平阔。
也就是程彦,敢拿现在的大夏攀附上古大夏。
可转念一想,程彦说的话也颇有道理,身为天子,哪个不想受天下人的敬仰,蛮夷之辈俯首称臣呢
程彦的声音仍在继续“夏之所至,蛮夷皆臣,舅舅,您是大夏的天子,便是天下人的天子,而非华京一地的天子。如今蛮夷作乱,您为天子,当摒弃夏夷之见,以力打力,用蛮夷而打蛮夷。”
“像李夜城这种人还有很多,他们不被胡人接受,更要受夏人白眼,纵然有心投靠,却也投效无门。若舅舅使用得当,他们将是插向北狄心口最为锋利的长剑。”
李泓捋着胡须,频频点头。
他是天子,天下人的人天子,蛮夷都是他的臣子,如今一方北狄作乱,他调取其他地方的蛮夷打北狄,再正常不过了。
次日早朝,李泓允许募兵制的执行。
世家们大喜,这可是充实他们实力的大好政策
然而这种欢喜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李泓执行的募兵,只针对夏人之外的胡人,招募而来的胡人只受天子统帅,不归任何世家所有。
这些胡人常年挣扎在关外,不被夏人与北狄所容,听闻只要上战场立了战功,不仅又饭吃,甚至还能封荫蔽子,在大夏有立足之地,个个争先恐后去应征。
不过数日,便组成一支悍勇不畏死的队伍,由李夜城带领对北狄发起进攻。
李斯年找到程彦,浅笑道“将士与战马都有了,下一步,便是粮草了。”
“小翁主,你何时与我回梁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