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公看着李斯年的腿,眉头深皱。
不止郑公紧张着李斯年的腿,郑余与林修然更为紧张。
当年的长公主留李斯年一命,除却凌虚子的相保外,还有另外一个颇为重要的原因——李斯年是个残疾,自小便要做轮椅的那种。
没有子嗣,便没有未来,更掀不起什么风浪,梁王一脉与谢家人的血液,迟早要断在他手里,长公主自然乐意卖凌虚子这个情面,尽屠谢家满门,却留下了李斯年。
而天子李泓之所以同意程彦与李斯年的婚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程彦与李斯年生不来孩子,没有孩子,哪怕争来了皇位,百年之后,还是要将皇位传给李泓的后人。
既是如此,李泓何不成全了程彦与李斯年,自己落一个宽容大度的好名声,还避免程彦另嫁他人,与夫家联合,成为皇权的隐患。
李斯年的眸光扫过众人关切的面容,顺着他们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腿。
而后轻轻一笑,从轮椅上起身,在众人满是惊讶的目光中,在屋内缓缓度步。
天残是不可能的,他还想与他的小翁主生上三五个孩子,有像小翁主的,有像他的,有像他们二人的。
他的小翁主在笑,孩子们在闹,他垂眸浅笑,听着窗外的枝头鸟叫。
李斯年道:“坐轮椅,是凌虚子要求的。”
想起他相处了十几年的凌虚子很有可能是他那假死偷生的父亲时,他眸中便闪过一抹不虞之色,声音也带了几分春日的寒气:“我为梁王之后,不被天家所容,身上又流着谢家人的血,
只能出此下策。”
林修然松了一口气,捧起桌上郑余沏的新茶,一饮而尽。
郑公捻了捻胡须,颇为欣慰,道:“如此甚好。”
郑公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儿。
他想问的,想知道的,已经全部问完了,剩下的,便是郑余与李斯年的事情了。
郑余会意,起身对李斯年道:“听闻安宁翁主最喜芙蓉鸭,我让府中的人特意按照翁主的口味准备了几只,不知翁主愿意赏脸否?”
父亲年龄大了,体力越发不济,能支持到现在没有咳嗽,是用参汤与熏香在吊着。
而今形势不明朗,她不能让旁人瞧出了父亲的身体。
程彦笑道:“郑夫人有心了。”
众人跟着郑余出了屋,穿过九曲回廊,绕过假山花草,一路来到花厅。
貌美的丫鬟们早已摆好了饭菜,见郑余领着众人过来,拿开了盖在饭菜上的琉璃盏。
饭香四溢,酒气清冽。
丫鬟们低头垂眸退下。
大夏民风开放,没甚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况这是女子支撑门楣的郑家,更是不讲究那一套俗礼,更何况,郑余与李斯年程彦有要事相商,更是不可能分开坐。
众人落座,郑余给众人斟酒。
郑余年龄比程彦大上许多,程彦连忙起身。
三杯酒落肚,郑余便说了郑家的要求:“翁主,你我同为女子,更能理解女子处事的不易。”
“凭甚么男人能妻妾成群,出将入相,而女子哪怕才情盖世,也只能守着一个男人、守着一方小院过日子?”
林修然不以为然。
他最瞧不上的,便是郑家的这些抛头露面的女人们。
他觉得女人就该如林家的女儿一般,通琴棋书画,懂诗词歌赋,温柔贤淑,为男人掌后宅,让男人无后顾之忧。
而不是像郑家的女人一样,不仅不嫁人,还想压男人一头,若不是郑公仍在,他需要顾念郑公的面子,否则他早就骂郑余不守妇道、胡言乱语了。
林修然闷头喝了一杯酒,只当没听到郑余的话。
郑余继续道:“若那个男人争气,女人在外面也有几分体面,可争气的男子,又岂会甘心房中只有一个女人?他必会将莺莺燕燕摆满了屋,来满足自己的心/欲。女人在外面
纵然再怎么体面,回到家中看到院子中的高矮胖瘦,再多的欢心也没了,只能整日里与人斗心眼,片刻也不能停歇。”
“若男子不争气,在外面受了旁人的冷眼,回家便会对女人拳脚相向,以此发泄心中的怒火。”
林修然听得频频皱眉,程彦却是听得津津有味。
到底是巾帼不让须眉的郑家女郎,能力见识远超这个时代的人,在这个父权主导着的时代,便有了这样的觉悟。
程彦接道:“这便是女人的不易了,无论男人有能力与否,受苦的都是女人。”
李斯年眸光轻转,握了握程彦的手。
“是么?”
李斯年轻笑。
程彦这才发觉自己跟着郑余一块地图炮,将李斯年也一同埋怨了去。
“没说你。”
程彦小小声道:“跟着你,我才不会受苦。”
李斯年便笑了起来。
二人的打情骂俏落在郑余与林修然眼中,郑余感慨少年少女轻动最是动人,林修然却在心中暗骂程彦不知廉耻。
郑余道:“李郎君虽好,可九州之中,能有几人如李郎君一般?”
“世间男儿多薄幸,值得女人托付终身者寥寥,女人若将生死荣辱系于男子之上,多是落个得非所愿遗恨而亡的下场。”
“男女皆是父母所生,十月怀胎,一朝成人,凭甚么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又凭甚么,男子便能成就一番事业,女人只能守着一方小院度日?”
说到这,郑余看了看程彦,道:“我看不惯这世道的规矩,今日借着三分酒意问翁主,翁主是否与我一样,同样瞧不上男主外、女主内的世道?”
她的父亲看重李斯年,她却将宝压在程彦身上。
因为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女人才懂女人。
程彦尚未回答,林修然却终于听不下去了,重重将手中酒樽一放,冷声道:“郑余,这便你是郑家的规矩?”
“郑公历经五朝天子,怎就教出了你这般不知所谓的女儿?”
郑余寸步不让,道:“这便是我郑家的规矩。”
“正是因为父亲历经五朝,才不会如你这般坐井观天的迂腐之人一般,困于男女之争。父亲教我读诗书,懂礼仪,识天下大势,唯独不曾教我卑躬屈膝迎合男
人!”
“你!”
林修然被噎得一滞,想反驳郑余,又不知从何开口。
大夏不提倡三从四德,女则女训,郑公这般教导郑余,实在再正常不过。
可再怎么正常,他也觉得,女人就该在后院里打转,而不是出来与男人们抢事做。
程彦见二人针锋相对,连忙出来打圆场,道:“大司农,请听我一言。”
林修然不是言官,嘴皮上的功夫并不高,又自持身份,觉得与郑余继续争吵下去颇为失面子,见程彦开口,便装作不情不愿道:“翁主请讲。”
程彦道:“大司农掌天下财政,家资颇丰。”
在其他朝代,掌财政的官员是世人敬畏的存在,但大夏世家林立,大司农之职形同虚设,可饶是如此,林修然仍是没少敛财。
林修然面色微尬,道:“翁主这是何意?”
“大司农切莫多心,我这般说,是想问大司农一句,在杨奇文执掌丞相之职时,大司农的日子如何?”
程彦轻笑着说出这句话。
林修然道:“自是分外艰难,如履薄冰。”
世人只道大长秋是杨奇文的敛财工具,却不知他也身受杨奇文的侵扰,可林家式微,杨奇文又是丞相,简在帝心,他只是一个大司农,怎能撼动三公之首的丞相?
只能破财消灾买太平。
程彦听此便笑道:“那大司农是希望杨奇文这种人掌丞相之职,自己备受欺压无处可诉,还是愿意有一个清正严明的女相爷?”
说到这,程彦声音微顿,悠悠的目光看向郑余。
扪心自问,她不爽男女不平的规矩很久了,可生在这个时代,在没有能力改变这个时代的规则时,只能忍气吞声度日。
可现在不同了,她有支持她为女帝的李斯年,更有果敢刚烈的郑余极力推进男女平等,李斯年郑余如此,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当然是对这个时代说不,改变这个时代的规则。
哪怕在父权社会打破男人的权威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稍不留神,便是粉身碎骨。
但她仍愿意去尝试。
来人世一遭,总要留下些故事供后人传唱。
郑余向她投来如获知己的欣喜目光。
而另一边的林修然,心情则与郑余完全相反,道:“
翁主莫要说笑了,似杨奇文那种通敌叛国之人,大夏百年也不曾出来一个。”
“更何况,大夏的男子是死尽了吗?竟要女人来入朝为官?”
程彦地位尊崇,他不好直接开口反驳,话题一转,又转在郑余身上——郑家的儿郎委实不争气,与死尽了没甚两样,所以郑家的女人才不得不抛头露面。
郑家儿郎不争气是郑家不能言说的痛,郑余脸色微变,正欲开口,却见程彦向她使眼色。
郑余心知程彦与她同为女子,只会与她站在一边,必不会让她生生受了林修然的侮辱,便压了压心头的火,满怀期待地看着程彦。
程彦道:“生男生女,本不是世人所能决定的,大司农怎就这般笃定,林家会一直生儿郎?”
“据我所知,大司农膝下几子,唯有林三郎身子骨强,能力也颇为不错,至于他子,庸碌至极,不提也罢。”
这与郑家的儿郎不争气是郑家的痛一样,儿郎们庸碌无为,唯有三郎得用,也是林修然心中的一个痛。
林修然眸中闪过一抹痛惜。
程彦继续道:“林三郎成婚已有数年,膝下只有三个女儿,并无儿子,若林三郎命中无子,大司农又待如何?”
“是过继侄子当嗣子?恕我直言,大司农所有的孙儿与儿子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一个林三郎,而林三郎的女儿,更是颇有其父之风。”
林修然脸色微变。
他如何不知三郎的女儿颇有才能?正是因为知道,他才动了将她送至李斯年身边的心思。
可这并不代表着,他林家颓废到与郑家一般,需要女人强撑。
他还在,三郎还在,林家便不会倒,更不需要女人抛头露面。
“若是女子能入朝为官,林三郎的女儿绝不压于其父,甚至能比肩大司农——”
“荒唐!”
林修然再也听不下去,满脸通红打断程彦的话:“生不来儿子,那便一直生,三郎正当壮年,哪里就命中无子了?”
“我林家纵然再怎么落魄,也断然不会推出女儿撑门楣!”
程彦的话,句句戳在他的心口上。
午夜梦回,他不是没有担心过三郎无后,林家再无出色男儿可以支撑门市,只剩下妇孺受外人欺凌。
但这个
念头刚冒出来,便被他狠狠压下了。
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了,三郎一定会有儿子的,且是与三郎一样优秀的人,林家不会就此绝灭,必会长长久久地传下去。
可程彦的话,戳破了他的幻想,同样戳破了他的担忧,让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勃然大怒的同时,还不想再与程彦相处下去。
林修然起身便走。
还未走出两步,身后传来李斯年凉凉的声音:“大司农。”
李斯年的话如毒蛇在吐着信子,林修然身体一僵,脚步微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李斯年才不是好说话的程彦,会跟他讲什么仁义道德,他若是将李斯年得罪了,李斯年会让他落得如杨奇文一般,不仅断送林家百年基业,更会留下万载骂名。
“小翁主今日之言,大司农回到家中仔细斟酌一番。”
李斯年悠悠笑道。
李斯年这般说话,便是允许他离开了。
如芒在背的锐利目光不再,林修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整了整衣冠,转身向众人辞行。
林修然走后,郑余颇为不平,道:“我生平最为厌恶的,便是这般重男轻女的人。”
“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是他林家的后人?身上没流着他林家的血?”
程彦道:“大司农为林家家主,他的想法,也是如今世家们的普遍看法。”
说到这,她看了看郑余,轻笑着说道:“郑夫人,咱们的路,怕是有些难走。”
郑余道:“再怎么难走,我也要走下去。”
她是郑家的人,为郑家生,更为郑家死,不会因为她是女人便有所改变。
而当危难降临之际,不会因为她是女人,危险便会放过她,反而因为她是女人,她的处境会比男人更为难堪——百年世家一旦覆灭,男人是流放,女人是充入教坊。
郑余从程彦身上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自然也投桃报李,问了程彦与李斯年心中的婚期。
程彦道:“二月十五是个好日子。”
郑余长眉微蹙:“二月十五?”
距今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片刻后,郑余道:“翁主请放心,在二月十五之前,我必会让李郎君恢复身份,与翁主议亲定亲。”
程彦轻笑,道:“那便有劳郑夫